番外之张承山篇(另一种结局)
1975年的台北,暮春,雨。 他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看着这场稀疏春雨。 人老了,就格外容易想起以前的事,自1949年离开,已是25个年头,这25年,他日夜向北遥望,茫茫大海那头,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这样望了25年? 25年太久了,他总觉得,当初离开苏州城时,便应该明确告诉那个人,他会娶妻生子,教他不要等候。 可是他没有。 无论是太过仓促,不得机会,还是狠不下心断去所有纠葛,理由再充分,到了这生离面前,便会变得微不足道。 回想一生,他曾鲜衣怒马,躬自亲征,他原本以为他的一生,便在打打杀杀中过了,可是十四年的春光不肯教他过这样无味的一生,它将那个少年乍然推到了他的眼前,从此二十多年的相伴,春风逐渐模糊了最初容颜。 张承山是欢喜的。 他没有想到,那一场相逢,彼此逐渐靠近,棱角也为了对方,趋于柔和了。 而今他两鬓斑白,双目渐眇,垂垂老矣,他靠在藤椅上,双膝上盖着毯子,他静静地看着雨,脑中胡乱地刮着春风。 我在他身后立了许久,终于走了过去,在他耳边轻唤了一声,“先生。” 他有些迟钝地回过头,眼神久远地拉不回眼前。 “我是稚生,”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您又不记得我了。” 他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自二十五年前他来到台北,我便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以前,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我这样想着,替他将毯子往上盖了一盖,开口道,“稚生跟在先生身边二十五年,先生于我,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如今先生年高,稚生更应好好照料着先生才是,因而稚生此次回大陆省亲,想带上先生,先生意下如何?” 我说完这些,便静静地观察着那张轮廓深邃的脸,我应该是很期待看到更多柔和表情的,我想。 他却没有如我所想那般露出什么喜悦表情。 我知道,他一直对大陆念念不忘,一个人的乡土情结总是很重,尤其是暮年之时,可我大抵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乡思浓重的人了吧。 我曾经无数次观察过他的眼睛,它一直是深邃的,也确实能掩盖很多东西,我甚至毫不怀疑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很会骗人的人,可是他渐渐老去,眼睛里的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那翻涌的思念,渴望,无数次让我为之动容。 既然思之如狂,能够回到大陆,总是欢喜的吧? 可是他没有。 深邃眼中虽一如既往地涌动思念,却没有显出任何欣喜表情。 “先生?”我不由又询问了一声。 他这才对我笑了一笑,用了一种平静的口吻教我帮他一件事。 他说他要寻一位故人,虽然不知道故人如今是否安在,但他希望我能替他转达一句话,无论是在坟冢前,还是本人前。 我问他是什么话,他不肯说,只教我取来纸和笔,窸窸窣窣写了些东西,便折好交给了我。他说他那位故人,一见此话,便会明白的。 交代过地址后,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教我不要忧心他。 三日后,我带着那张纸,带着一个人长达二十五年的思念,动身渡往了大陆,一个海棠花婆娑的地方。 我抵达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二十五年光阴,这个地方变化很大,也不知这里经历了什么,街道两旁的古建筑几乎全被拆毁,我默念着他给我的地址,寻一家叫玉楼春的戏楼,功夫花了,却也没有寻到。
在城北一带,我开始了寻找,无数次询问过往的人,有没有听说过当年这里有过一个叫落花愁的伶人。 答案无一例外是没有。 时间真是如大浪淘沙,终有一天,曾经真实存在的人,在后来人的眼中,也会变成不存在的模糊。 或许是手中这张纸承载了太重的思念,重到我不忍就此放弃,于是,我便接着寻了下去。 终于,我从一个恰巧过往的人口中打听到了那个伶人的下落。 听说他当年只身一人离开了苏州城,只对人说是要北上,从此便无了踪迹,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我道过谢,突发感想,想问一句那人与我要找的人的联系,过往的人笑了一笑,说他是他一直想要成为的人。 事情就此明了,我若再寻,也是盲目,因此也便不再寻找,办完自己的事情后便返回了台北。 回到张先生的居所,正想同他汇报此次情形,才蓦地发现,张先生已经不在了。 听人说他是在我走后的第二日辞世的,去的极为安详,享年70岁。 他一生孤独,无妻无子,若能安详离去,魂归故里,也未免不是一种解脱。 我不由有些怅然,默默烧去他所有的遗物,而那张没有送出去的纸,也被我丢入了火中。 火舌舔舐,折在一起的纸缓缓打了开,上面一行苍劲的钢笔字半是柔情半是决绝地道: 他还活着,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