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教导
陆:教导 暮春的苏州城,又下起微雨,轻纺了炊烟。 苏州在檐下站定,大喘着气。 他想不透九老太爷为何要留下师父,他不知道师父铁青的脸色是因了何。 他想不来,也便索性不去想。 雨水汇聚,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的“小溪”,沾了泥的花瓣伶伶仃仃地铺在地上,受着雨的敲打。 ——然而再怎么经雨,也洗不掉一点尘泥。 路上有撑油伞,穿旗袍的女子匆匆走过,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蹬蹬”声。 一辆又一辆的黄包车过去了,然而都不是他的师父。 是了,师父从不坐黄包车。 师父更愿意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 苏州弯腰脱下浸了水的鞋子,把它踢到一边儿,想想又不对,他便又把它拾起来,规规矩矩放在墙边了。 苏州在檐下立了半个时辰,一个人影才慢慢踱了过来。 “师父!”苏州压不住满心的焦急,就要扑过去。 “待着别动。”师父生冷地吩咐了一句。 苏州眸中墨色深了深,然而他仍是规规矩矩地杵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分。 师父三两步到了檐下。 “师父,你衣服全湿了。”苏州道。 “不打紧,”师父撩起长衫一角,用手拧着上面的水,“你淋着没?” 苏州摇头。 师父“嗯”了一声,旋即注意到苏州光着的脚,师父的眉头不悦皱起,“鞋呢?” “回来路上踩进了水洼,湿了。”苏州垂下眼睑,老实回答。 师父不再追究,“雨大了,先回来,顺便把鞋子换一换。”顿了顿又道,“这苏州城下起雨来,还是有些冷的,别受了凉。”便抬步进去了。 苏州不言语,拾了湿鞋,也跟着进了去。 等到苏州换好鞋从房中出来时,师父已端着一盏汤在堂内候着他。 “过来,把这姜汤喝了。”师父道。 苏州道,“师父,你不用每次都这样照顾我。” “先喝了。”师父淡声道。 苏州只得乖乖就范从师父手中接过杯盏,仔细吹了吹后,一口将它喝干了。 师父用手指了指凳子,“你坐这儿,为师有话和你说。” “是,师父。”苏州墨般深沉的眸子有些疑惑,然而他还是照做了。 师父踱了几步,也坐下了,苏州注意到师父的衣服,“师父,你不换件衣服再说么?这衣服全湿了。” 师父道,“衣服湿着,心可干爽着。你且坐好,为师交待你几句话。” 苏州点点头。 师父开始讲了,“师父老了。” 苏州的心惊了一惊,“师父……” 师父抬了抬手,示意苏州别打岔。“师父老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仔细算来,也带不了你几年了。虽然你只在为师身边长了两年多一点,但为师却是实实在在把你放在眼里的。你不要看师父总是苛责于你,便认为师父不把你当徒儿看。你要懂得,一个人要想有些成就,不论什么苦,总是要吃一些的。只有能吃得了这苦,才能成为这人上的人。” 师父顿了顿,又道,“说到人上人,不是说你就比谁高贵许多,只是说你的境界会比他人高些。你的声望,地位,则会相应地得到提高。但你要记住,浮名虚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师不希望你日后在唱戏这条路上因了名利患得患失,更不可恃宠而骄,轻待他人,懂吗?” 苏州轻点头。 师父又道,“人比人贵重不了多少,亦轻贱不了几分。今日你为他人唱戏是受这时代所限,来日方长,总有你出人头地时。” “师父……” 师父摇摇头,苦笑了笑,“五子卑贱吗?不卑贱。不卑贱吗?又卑贱。为什么,思想不开放,众生愚钝,汝亦奈何!苏州,你要记住,苦没有白吃的,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退一万步讲,三尺红台,灯火葳蕤,你上去了,你就是王,而你下来了,你也是,为什么,因为你是当红的角儿,是一代名伶!” “唱戏并不卑贱,你要自己个儿看重这门行业,不管人家怎么看,你自己不能瞧不上它,”师父长叹一声,“虽然时下戏子卑贱,可也只是时下罢了,总有腾达之日啊。” “师父,我不看贱唱戏,”苏州道,“您如此地教导我,我一定好好儿唱戏,不给师父您丢脸!” “好好好,”师父忽然老泪纵横,“为师最担心的还是这世上流言,人言可畏啊!师父这大半生过来,什么人都见过了,你也自该懂些人情世故,这些都不是我三言两语便能向你讲清的,有些事儿,你总要自己去领悟,摸索摸索,也就悟了,透了,一切,也便看得淡了。如今乱世,风烟四起,苏州还是一片繁华,苏州,你看到到这繁华下的空洞吗?世道总会更迭,你要机灵些,做人不要太锋芒毕露,免得给自己招致祸端。能明白吗?” “师父。”苏州双眸一暗,他总觉得师父今日有些反常,就好像有些话倘若不说,便再无言之机会。 师父大掌一抹双眼,“无事,苏州,你说有天赋的,不要让它白了去。”
“是,师父。” 师父点头,“师父跟你说过,心不能贱,人要有一股傲然,这傲然,不是嘴上说说,要镌进你的骨子里去,凝成傲骨。” 苏州沉默,半晌,他道,“师父,落花愁,落花愁什么?” 师父不答话。 苏州又道,“九老太言说什么刀兵齐举,风卷落花愁。” “九老太爷……”师父长吟道,“他是个文化人……只是太老旧了些……苏州,你要记住,眼界一定要拓宽,万不可拘泥。” 苏州重重点头。 屋内的烛光跳了跳。 “你是中国人。”久久沉默后,师父忽然开口。 苏州骤然抬眸。 师父一脸严肃,“你首先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存在,其次才是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忘,中国,中国人的自尊,你不能忘。” 这是切入正题了,苏州略有些沉重感,他的师父,一个永远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虽位卑,岂敢忘国?民国乱世,人皆自保,民族的使命,又由谁来担起? 铁蹄侵踏,军阀割据,内忧外患。 落花愁,师父,又愁什么呢。 苏州是更深地尊重起师父来了,他的师父,已成为他心中永不倒塌的丰碑。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个儿会明白。”师父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就是要你记住,我常影堂的弟子,不能无出息,不能无傲骨,不能不爱国!” 苏州默然下跪。 雨水敲打着树叶,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堂间。 师父久久沉默,半晌,他才道,“起来。” 苏州点头,站起,笔直地立在地上。 师父道,“这样的眉眼身段,那红台若不是你的,只怕这天下,无人可相配。” 苏州长长垂眸。 天色暗下来了,师父踱到檐下,看院中海棠,“去歇着吧。” 苏州冷着声线,“师父,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师父负手,“师父一直都在。” 苏州不再说话,转身回房去了。 这一夜,雨尤其大。似要淹没某些痕迹,又或是,一场预备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