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孤注一掷
京师暮春,天气转暖,花已尽开,隆庆皇帝的身体却已经垮了。 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垮掉的,还有他的心神。 两个月的劳碌,隆庆帝感觉自己像是批了比前面五年都多的奏折,每隔半个月还奋起余勇跟大臣们开开会,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像太祖朱元璋一样,给自己的皇儿拔掉皇帝权杖上的所有荆棘暗刺,交给他一片锦绣江山。 然而,君非那时君,臣也不是那时臣,他不出意外的一败涂地。 两个月前的朝会,高拱和张居正被暗施冷箭的隆庆帝狠狠射中了膝盖,从那以后,他们就把自己的膝盖保护的很好,朝中吱吱呀呀对内阁两大辅臣不满弹劾的声音倏忽而灭,再也没有人给隆庆皇帝提供弹药借口,反倒多了些劝谏皇帝的奏疏,要知道,因为隆庆帝无所作为,体格又很差,出于同情或者人道主义,上奏折骂他的言官算是明朝中期最少的了,六科对朝政流程开始锱铢必较,隆庆皇帝的中旨每每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威严尽丧。 隆庆帝毕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使劲浑身解术,硬起来片刻,却不得其门而入,很快就又软下去了。 皇帝病倒了,国政还必须得运行下去,于是朝中重臣定期到皇帝的寝宫乾清宫御前议政,皇后娘娘也参与,当个传声筒。 今天的御前议政不大平静,因为出现了顶牛儿事件,当事双方是张佳胤和高拱。 前任左都御史葛守礼早就不满朝中两个大佬专权而心生去意,又因为叶齐的事情被牵连,被隆庆帝暗示之后,麻溜的致仕回老家了。他留下的左都御史位子,隆庆帝和皇后都属意左副都御使张佳胤顺序接替,但是内阁和吏部却有不同看法,两方争执不下,最终张佳胤只能暂时署理左都御史。 两人争执的焦点是高拱再次上书要求尽毁天下书院,严厉约束士绅言论,打击异端邪说,以稳固民心,矫正士风。 “高大人,古语有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何况是防读书人的口,学术思潮自在千万读书人脑中心中,发于主观,动于偶然,岂能以外力强加管束?且当今士风弊病在于守旧自封,正该大加鼓舞,岂能禁锢?”张佳胤缓缓吐字,眉头紧皱,理解不能。 “非也,张大人久居地方,于全局并不通晓”高拱上来就给张佳胤盖了个戳,不熟悉情况,“当今士风总体淳厚,扰攘者唯一二跳梁之辈,乱我经典,蛊惑人心,悖逆狂妄,比之于少正卯,亦不遑多让,不加以整治,必会危害大明根基”高拱的看法与张佳胤截然相反,他比较欢迎守旧享乐的士绅,不会出幺蛾子。 “高大人,除名教基础道德伦理不可更易之外,学说演进,理应与大明世道相始终,自春秋战国以降,无不如此,妄加禁锢,试图一劳永逸,不仅难免惰政之讥,更将毫无效用”张佳胤听完高拱的高论,更加不敢苟同了。 张佳胤慢条斯理讲道理,高拱却已经没了耐心,“张大人,学说理论自然非是万世不易,却也不能任由摆布伪饰,cao之于下,更不能cao之于某些天下事师长在的黄口孺子之手” 高拱如此直白的点了题,让殿内重臣一时间有些喧哗,李皇后的柳条眉也微微蹙起。 “呵呵呵”张佳胤没有慌乱,也没有被抓住痛脚的恼火,反而乐呵呵笑了起来,“劣徒林卓,年方十五,确实是黄口孺子,不过此子少年俊彦,才干非常,常出惊人之语,于经学学理亦有独特见解,学说演进,当有他一席之地” 张佳胤语调铿锵,满堂公卿重臣又被弄得目瞪口呆,高大人当众抓人小辫子已经比较出格,张大人又公然护犊子,这世道,真是乱啊。 “张大人,你那位高徒的著作,本官也曾拜读,称之为才华横溢并不为过,尤其是诗词之道,颇有青出于蓝之势,然而学理等处,却稍显cao切,还需打磨砥砺,张大人以为如何啊?”这个时候,张居正出面了,他打了个圆场,言下之意就是让林卓暂且不要顶风作案,让高拱有个台阶下。 “张大人,理不辨不明,既然要辩,就需得倾尽所学,夫子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道理”张佳胤淡定从容,坚持己见,“窃以为书院可禁,官学收束管理便是,然而学理言论,怕是禁无可禁啊”张佳胤到底还是退了一小步。 “臣等附议”张佳胤话音刚落,就有七八个侍郎级别的干部出列力挺张佳胤,这些人倒不全都是张佳胤线上的人,而是以江南出身居多,那块地方的学说言论历来最为新锐,他们应该是为老乡请命。 “禁无可禁?”高拱眼看要被翻盘,心情极度不美妙,声调也高了许多,一部大胡子也飘摇起来,“朝廷官威官体,代天牧狩,有何不可禁?若诸位仍有异议,不妨就以西南一试,西南必然能管得住,西南管得住,江南就能管得住,张大人以为然否?” 张佳胤也不再顶牛,却使了一记软刀子,“高大人为内阁首揆,自无不可” “哼”高拱拂袖凛然,倨傲之意溢于言表。 群臣左右对视,摇头叹息。 高踞上座的李皇后看在眼里,心中焦灼更甚。 京师朝中浓云滚滚,顷刻间就能转化成雷霆万钧。 锦官城里钟毓和钟越秀父子俩的阴谋活动也在紧锣密鼓,这个西南重镇,风起云灭,暗流涌动。 林卓已经提前完成了自己的规定动作,可以缓缓心神了,他的智囊团们仍旧在夜以继日地为他参考推敲,他的各方手脚在暗地里四处伸展勾搭,他自己呢,带着孙继皋和汪秉宜两个挚友,在竹林里信步悠游。 “卓哥儿,此次论战虽说声势颇大,万众瞩目,料来钟越秀不会露骨耍弄阴谋诡计,然而钟毓和赵固都会亲临,什么场子都弹压得住,对我等终究十分不利啊”汪秉宜摘下一片竹叶,轻抚叶片上的茸毛,忧心忡忡。 “呵呵呵,汪兄所说甚是,只有场面都在掌控中的时候,钟毓才会胡作非为”林卓的神思已然邈远,巴蜀一隅之地只是京师朝廷争斗的一个缩影,论战不可以输,政治斗争更不能输,他手段迭出的延揽高士,炮制菜根谭,笼络南北书商,甚至力邀佛道两家高僧道长出面,都是为了造成一种声势,造成一种正当的学理言论不可遏制的声势,与张佳胤遥相呼应。 具体到巴蜀这个战场,钟毓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会对自己造成怎样的损害,林卓并不怎么关心,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游戏,只要大盘最后能够胜利,张佳胤就能成功在朝堂独树一帜,连高拱都要狠狠吃瘪,钟毓的手段并不难找补回来。 “林兄言下之意,是要让论战的局面大到钟毓无法掌控,他自然就投鼠忌器,不敢肆意针对林兄,我等也可以有个相对公平的环境,在论战中尽情发挥”孙继皋非常憋气,在江南地界儿上,一言不合就辩论几乎司空见惯,从来没有把家里老爹搬出来当靠山的,钟越秀这种欺生加仗势欺人的情形实在不多见。
“不然,不然,不管场面如何,钟毓又如何,我等都要秉持平常心,尽心尽力而为”林卓的注意力明显不太在线,他突然有个想法,在论战中狠狠压制钟越秀一方,放任钟毓用尽手段,众目睽睽之下,或许能博得更多同情分。 “卓哥儿说的也是,豁出去功名不要,在浣花溪,也要赢他们一个狠得”汪秉宜公子哥儿意气冒出来,也是一副混不吝的脾气。 “嗯”孙继皋稍一沉吟,重重点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要知道他虽然师承诸大绶,但却没有汪秉宜这样的富贵出身,也没有林卓这偌大的产业,这个表态等同于抛弃了前程陪他们玩儿。 “两位的厚谊,林卓心领了”林卓先是郑重道谢,“不过此事的当事人是我一人,无论输赢如何,一应后果,由我一人接下,就算是要褫夺功名,我一人足矣,两位兄台届时可要万万沉住气,莫要做无谓的牺牲”说到最后,林卓神色一正,殷切叮嘱。 “卓哥儿,我们虽然不是武夫,也不是草莽兄弟,但是这义气二字,还是懂得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能看着你一个人落难”汪秉宜顿时作色,眉头拧成川字,孙继皋也是一脸不虞。 “两位兄台,无论何时何地,你我都是一体,唇齿相依,”林卓拉着两个人坐在竹凳上,耐心说服,“但是做事情,要讲究策略,把我方的损失降到最低才是最好结果,如今钟毓父子穷追不放,根源在我,既如此,最低的损失也就是我了。若是我能跑,我自然也早早溜之大JL卓兀自插科打诨,努力打消他们朴素的共患难心思,汪秉宜和孙继皋却并没有说什么。 回到府邸,孙继皋和汪秉宜又去菊园跟郭廓、黎黍他们辩难经义,林卓径自来到书房,正好看见在书房门口来回踱步的陈哲。 “公子,五天前咱家护卫在昭觉寺遭到突然袭击的事,有眉目了”陈哲急吼吼上来就要找林卓卸货。 “不要着急,进去再说”林卓却不配合,脚下不停。 “公子,除了当场毙命的一名护卫,另外两个被掳走的护卫尸体,今天也在合江亭附近找到了”陈哲语调沉重,额头上青筋暴跳,“他们虽然被留了全尸,身上都有严刑拷打的痕迹,全身没有一块好rou” “严刑拷打?严刑拷打我的护卫?”林卓缓缓拧过头,这说明对方不是杀人越货,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的,而目标无疑就是林卓本人,但林卓却并不关心对方是谁,他觉得对方可以利用。 “公子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明暗护卫都增加三倍,力保公子万全”陈哲赶紧喂林卓吃定心丸。 “不”林卓缓缓摇了摇手,“今天可以加强,但是从明天开始,再慢慢减弱,浣花溪论战当天,要隐蔽地留下些破绽,不要让对方起疑” “公子,这……”林卓说得慢条斯理,好像关系到的,不是他的性命,陈哲却从听到第一个字起,就已经急的满头大汗。 林卓没有看到陈哲的汗水,他脑袋后仰,看着房顶,“最好,逼迫对方从钟毓那边,对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