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须臾
结伴,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是需要慎重的决定。尤其是这两个人彼此抱有怀疑,担心对方属于骗局的一部分,等着坑害自己。 他们都没有急着提出“一起走”这三个字。 叶真在想:她一个人可以旅行——在原本的世界里,她受过荒野求生的训练。可惜在这个乱糟糟的幻境,她像个傻瓜。她不认识星座,也不认识植物,甚至不知道,除了龙之外还会冒出什么。她不死不伤,很有用的设计,但——人不会时刻面对死,却要时刻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有个向导比较省事。何况这向导已经积累了二十五年经验,可是节省她摸索这个世界的时间。 同一时刻,寻玉默默地总结二十五年来无法离开黄昏镇的理由:工作不准请假。在这个没有劳动法的世界,这理由多么简陋又多么合理……他找不到足够强大的借口对抗它。但,这个女人是完美的理由:她必须离开黄昏镇,否则要连累全镇迁徙。但她同时是宝贵的山民,不能随便赶走。能够护送她的人,只有他。 他们没说出“一起走”这三个字。对视一眼,就知道不需要说出来了。 离开黄昏镇之后的计划很简单:这是个沿河小镇,很多渔家。正值休渔季节,也是沿河旅行的好时光,渔民乐意出租闲置的小船。从地图来看,下游有大型城镇,只要到达,就能得到更多关于这世界的信息,尽可能多的了解施术者。也许这么做,在这个世界里毫无意义,但施术者很可能是他们清醒之后要面对的人,多了解总比一无所知好。 离开之前,他们一致同意,有个问题需要先解决:让他们完全相信彼此,是不可能的;完全不信任对方,会成为彼此的拖累。他们决定用一种传统方法:先谨慎选择三个问题,坦诚回答。 叶真先问:“你是真的失忆吗?” “是。我只记得三样:我属于某只触手,瓦蕾娜事件,还有你的脸。你真的不认识我?” “是。我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除此之外的记忆相对完整,里面没有你。”叶真想了想,问第二个问题:“如果这幻觉是为你编造的骗局,在你记得的三件事中,哪一件,可能是他们希望你泄露的秘密?” 寻玉没想太久,看着叶真说:“山门星出现之前,我认为是瓦蕾娜事件——虽然我想不起来细节。现在,我认为是你——虽然我还是想不出来,你有什么要紧。如果这幻觉,是为你编造的骗局,你觉得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我想不出来。”叶真困惑极了,“信不信由你,我一直是很服从命令的触手。唯一能够称得上叛逆的行为,根本没有得逞。”她顿了顿,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决定更了解他之后,再说不迟。“你真认为,这是催眠的幻觉吗?” “我只能这样想。”寻玉回答完毕又问:“你有其他设想?” “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叶真说完又顿了一会儿,苦笑说:“但我觉得你太急于找到合理的解释,反而真像你外甥说的——‘受骗妄想症’。这很容易忽略其他迹象。我希望,以后当我观察时,你不要急着灌输自己的判断。” 寻玉的双眼稍稍眯了一下,点头同意。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顺利:他们都倾向于思考可能发生的意外,确保不会有他们讨厌的计划外事故。两人的思路如出一辙,无需争执,很快达成默契。 这个人,简直比云瞻更像她的搭档。叶真刚想了一下,寻玉就若有所思地问:“我会不会是你的搭档?”叶真摇头笑道:“我很确定你不是他。”寻玉听了笑起来:“这么说,你果然是个密探。”所有触手当中,只有密探是两人一组行动。叶真淡淡地说:“我也看出来,你的观察能力不错,思考细腻敏捷,但绝不是密探。” “为什么?” “行业机密。” 寻玉没有追问,却盯着她的脸看。“我为什么盯着密探的脸,要自己记住?你知道原因吗?”叶真漠然说:“有很多解释——你爱我、恨我、怀念我,或者试图追踪我、寻找我、要我的命。特定的行为,需要特定的环境才有解释。失忆的人只握着一块碎片,没意义。”寻玉愣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他走回屋里。出来时,一身淡灰色长袍,深灰腰带上串着几枚银钩,红绳系刀挂于腰间。长发用银灰发绳高高地束成马尾。背后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看起来沉甸甸。 叶真上下打量,蹙眉说:“这个世界是按照古代东方的模样构建?设定不怎么细致——你的发型缺少蓝本。”寻玉不以为然,“须臾是个比较随意的世界。已婚男子挽发髻,未婚的无所谓。对发质有信心,披头散发也可以,微风拂面时确实挺飘逸,但行动不便。这样是最普通的。” 叶真走过去,观察他的衣服和鞋,伸手去摸材质。寻玉向旁边闪开,说:“加厚全棉的。须臾盛产棉花,纺织技术相当不错。老百姓大多是穿这种衣料。也有丝,不过黄昏镇不养蚕,百姓也买不起,我一件没见过。是不是很可疑?” “穷很可疑?” 寻玉责备地扫她一眼,“别人没有就算了。县官时梦也没有丝质官袍——说得过去吗?施术者大概无法想象纯丝官服的细节,所以黄昏镇没有这种东西存在。”说罢递给叶真一根木发簪。“你的头发最好挽起来。”
“未婚女子要挽发髻?” “不。春季容易起风,披头散发去旅行,很不科学。” 春季。叶真清楚记得自己遭到刺客袭击是在十月。 她脑海中的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项寻玉,见过她的脸——二十五年前她才两岁。他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年何月,对叶真所说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感觉。两人只知道,现实与这里的时间不搭边,很可能还有一定程度的错乱。 他们需要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山民,同样来自那个世界的人。能找到的山民越多越好。一块块找齐碎片,或许能窥破须臾的真相。 叶真一边想着,一边挽好发髻。寻玉很绅士地拿给她一面镜子。 镜子质地异常晶亮。寻玉说:“须臾的记载说,这是过去的山民带来的技术。谁知道呢,或许是催眠的施术者对古镜没概念。”一边说,一边坐在木板廊上写请假信: 尊敬的时梦:为了不给黄昏镇造成困扰,我决定偷偷把女山民送往辖区的偏僻地方,摆脱黄昏镇和她的干系,同时能为大家争取到三年免税。不当面请假告别,以免女山民出现,给饱受飞童惊扰的乡亲们带来恐慌。外出期间,请代为照顾好心母子。最后,请注意,此行务必要算公差。恳请按时按量发放薪水,由项好心代领。 他提到她的时候,没有用她编造的名字“烛微”。叶真凑上去看了一眼,说:“我叫叶真。” 寻玉抬起头,眼中闪亮,醍醐灌顶似的微笑说:“对,我想起来了,你是叶真。” “你呢?” “我还是项寻玉。”他苦笑,伸出手,“叶真,欢迎来到须臾。接下来,一起走吧。” 叶真讨厌握手,但还是不情愿地握了一下。寻玉抓着她的手没有放开,提步跃过了小院那道很矮的矮墙,又拉她过去。不走门,省去同好心母子告别。请假信就放在门廊上,他们会看到。 晨光中,黄昏镇与它旁边的河流静谧如同油画风景。叶真轻轻地呼了口气。 须臾——这个世界的名字,仿佛宣告它就是黄粱一梦。 究竟是不是,她要自己找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