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如意娘在线阅读 -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秦淮河入江的渡口,任何时候都繁忙热闹。【】水上舟船横斜密布,陆上店铺当街而开,掮客、商贾与行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金陵地处丘陵,城池和街市都依地势而建,几乎就没有平直的道路,故而店铺也是星罗棋布的散着。不像北方巨埠那般气派整齐,可也别有一种烟火人间的市井气。

    自有了商队后,如意便常出入于长干里的大市和码头。此地人多“以船为家,以贩为业”,虽繁华富裕却并不如何讲究深闺养女,常见小儿女捉着青梅骑着竹马奔跑玩耍在街道上,已婚的妇人持家做主的更不在少数。故而如意行走在这里,也感到很自在。

    她清晨出门,先在大市里游逛一圈。还见到了有名的渔市当桃英落尽的时节,江上正出产最鲜美的鲥鱼。鱼唇点朱,rou鲜味芳。然而出水即死,鲜香散尽。故而只能在水滨采买,现从渔民们网子里捞出来的才最好。鲥鱼大都私下供给给豪门世家了,可渔民们手中也有余货。城中各大酒楼为抢下几尾,都一大早派人到码头上来竞价,是为渔市。

    如意觉着这个买卖法十分新奇有趣,便也就势命人去拍下几尾。至于拍下的鱼,便请渔民们烹调好了,连锅子一道送去她开的几家铺子里,给伙计们打牙祭。

    徐仪便跟在她的身边,看她无事乱忙。

    如意掩饰得其实很好,她始终都浅淡温和的笑着,听他说话时还会缓缓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面向他。

    可她并不直视他。

    徐仪心里是有准备的。年初他阿娘曾向徐思提起他和如意的婚事,而徐思的回复是,若不着急,还是再等两年一者琉璃还未出嫁,先后有序;二来如意年纪还小,身体尚未长成。

    这理由十分合理,可和徐思一直以来的口风大不相同。故而郗氏觉着不大高兴。

    徐仪虽开解她,“如意确实比我小两岁,这没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不能等。何况我也正在读书上进的时候,晚两年成婚还更稳妥。”却也隐约意识到,恐怕在他没察觉到的地方,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也许是妙音公主婚变一事令他变得敏感,他总觉着此事一出,不论天子还是徐思对于儿女婚事都变得消极谨慎起来。他和如意之间原本水到渠成的婚约,似乎也不是那么可靠了。

    当然,婚姻之事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对。徐思想多留如意两年,他也能理解。可是他不能接受“变故”。他和如意的情形与妙音公主当日截然不同,为何偏偏要让他们这一对两情相悦的遭受池鱼之殃

    当此关头,徐仪觉着自己不该消极无为。

    故而,虽在徐思哪里碰了钉子,徐仪也还是不必嫌疑的请二郎帮忙约见如意。他想探一探如意的口风。

    然而甫一见面,徐仪便意识到了如意对他的态度的改变。

    她在逃避他但她确实大胆的应了他的邀约,私下前来同他见面。

    徐仪没喜欢过旁的女孩子。他只喜欢如意,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喜欢上了。他们之间一切事仿佛都是顺理成章自幼有婚约,门第般配,品学相当,就连性情喜好也相投契。懵懂时便一道读书,待情窦初开后便两心相悦,甚至都无需告白和点明。

    在感情上他不曾经历挫折,也就毫无经验。偏偏如意还在粉饰太平。

    徐仪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棘手”,或者说无从下手。

    他们便行走在长安里的街巷之间。

    江南暮春烟雨蒙蒙,桃花落尽杜鹃红,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木,应接不暇的美景。便路旁白泥黑瓦的院墙上,也有探枝而出的蔷薇花。如意便赏说美景,遇有雅致笛箫铺子,还进屋帮徐仪选了一管竹萧。

    然而离开了码头一路南行去石子岗上,渐渐小巷幽深,人行寥落起来,如意虚张起的声势,也随着撑不住了。

    她话音渐悄,最终面色微红的垂着头,不再做声了。

    徐仪先是只是应和着她,免得独她一人说话显得尴尬殷勤。随着如意无言,他也渐渐少话。

    一时就只细雨落在竹骨冰丝的伞面上,偶尔自远处传来卖花少女宛转如唱的叫卖声。

    他们便去石子岗上,细雨中,这边几乎没什么游人。只草木兀自葱翠茂盛,子规鸟声声鸣叫在茂密交织的树冠间。

    地上泥土早已湿透了,虽有简陋的石阶和虬曲的树根,然而脚下依旧沉重湿滑。

    徐仪走在前头,便向如意伸出手去。

    如意迟疑了片刻,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垂着眼睛,长睫毛挡住了眸中光芒。

    徐仪顿了顿,没有做声。

    如意只拽住他的袖角,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这么潮湿的天气,他身上散发出的馨香依旧干燥而平稳,令人不由就想亲近。

    嗓音也低缓沉稳,“有树根,小心别被绊倒。”

    如意心猿意马的应着声,却不留神一脚便踩在树根上。那树根正在石阶的拐角处,被无数人借力过,早被磨平了文理,落了雨水,湿滑得根本踩不住。如意一脚滑空,脸朝下便向地上投去。徐仪赶紧伸手扶她。如意心里一急,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便在半空翻了个身,正跃到他身侧的泥坡上。

    徐仪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轻笑道,“燕子似的。”

    如意只是满脸同通红她这一脚正踏在泥中,林中黑泥松软湿滑,她此刻虽稳住身形,然而只消一动,只怕就要滑下去。

    当然她毕竟从小跑梅花桩长大了,还会一整套五禽戏,大不了再来一套体cao,肯定能找稳脚步。

    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上元节在朱雀街上看的猴戏。

    她觉得自己很像那只翻滚的猴子只不过猴子是被耍杂戏的耍,她在被自己耍。

    她甚至能想象到她身后徐仪促狭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她依稀觉着表哥有些生气了,恐怕他会大大方方的抱起手臂来,愉悦体贴的在一旁看她尽情做妖,绝不会再伸援手免得她为难如意忽然就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一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也不想在徐仪面前出丑。

    “如意。”

    她缩着脖子半蹲在落叶和泥土间,听见身后徐仪又在唤她。

    她红着鼻头,悄悄转过头去,便见徐仪递过来一管洞箫。

    他说,“握住。”如意下意识的握住了,徐仪道,“再往上。”如意往上挪了挪手,徐仪才道,“握紧了,我拉你过来。”

    徐仪将如意拉回到石阶上。如意待要松手时,他又道,“握着。”如意便又握紧了。

    他们便隔了一管萧,一前一后的上去。

    石子岗虽是城内登高揽胜的取出,可山势并不陡峭。待爬上去了便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因这一日阴雨,便是在山顶上视野也并不开阔,远望只见雾蒙蒙的一片。明明并不陡峭的山势,也变得不知其几许高、几许深了。

    这时节山樱花早已凋谢了,就只树上新叶与石间兰草兀自葳蕤,细雨便如露水般凝结其上。

    他们便在山崖前一处风雨亭中坐下。

    如意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徐仪说。她知道徐仪已察觉到她下意识的疏远,她想解释,可又无法说出口。

    明明两心望如一,可此刻她不知道徐仪的心思,甚至都不知道徐仪是不是生气了。便有一段情丝在心中缠绕如麻,竟令她感到消沉难过起来。她不由就叹了口气,又避重就轻道,“听说表哥要出仕了,还没有恭喜你”

    徐仪道,“见面时你就恭喜过了。”

    如意:

    徐仪却又无奈的笑了起来,道,“原本打算同你商议后再做决定的,可你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便从心所欲了。”

    如意道,“哦”片刻后才茫然记起,早些时候徐思确实同她提过这些事。似乎是朝廷举荐徐仪做散骑侍郎,但徐仪想去大司马的幕府,她便道,“那时阿娘同我提过,我确实说表哥自己决定便好,可可我并不是不在意,只是”

    她这一日说话吞吞吐吐,徐仪隐约明白她的心意,但又疑惑她是否果真这么想他一向都是光风霁月,他若喜欢一个人那么他表露出来的也必定是他喜欢这个人,而不是他不喜欢这个人或是他也有可能喜欢旁人。他自认不曾表错情。

    可如意不是这样的。

    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壳,将自己的内心牢牢的包裹起来。她很善于和人保持距离,却并不善于展露内心甚至情绪哪怕被琉璃气得快哭出来,也会用“何必理她”将情绪强收回来。她认真、专注,但大多数时候踽踽独行,仿佛并不需要旁人。

    他们情投意合。徐仪觉着如意是喜欢他的,可这会儿他却忽然不能确定了。他想如意会不会只是因为婚约而理所当然的亲近他,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排斥他

    毕竟她似乎真的从来都没有明确表露过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的友爱,也许只是寻常的兄妹之情、两小无猜

    徐仪头一次认真的思考如意的心情,结果发现他也是会被这些琐碎情愫搅乱内心的。

    故而他不肯接如意的话,只执意等着她自己将心意讲明白。

    谁知如意噎住了便恼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徐仪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能追问她。只是郁结了这段心事,不吐不快,吐之则唐突孟浪。

    他便将那管竹箫纳在唇下,悠悠奏响。

    如意心下沮丧,便听箫声传来。

    因潮湿,那箫声略嫌滞涩,可徐仪气息绵长,箫声虽滞涩却并不断绝。悠长的回荡在这开阔的高台之上。

    漫天飘雨,云烟缓缓涌动在高天大江之上。他们并坐在茅草与枯木搭建的陋亭中,脚下的青白山石间生着葳蕤的兰草。

    那箫声先是缓长,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倒像雄鹰展开双翼跃下山崖,翼下风长天高。辽阔无边,却又孤寂无偶。可那雄鹰三绕,起而复伏,盘旋不去。渐渐的那箫声流亮明丽起来,宛若倾诉般,深挚热烈却又别有一段细腻的情思。

    如意不由就抬头望向徐仪。她依稀觉着徐仪似乎是在向她倾诉情丝,似有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之意。可她不精乐理,只是“觉着”自己听出曲意,却不知这曲子是否确实有这段既成的“本意”她本来就是个过于认真而少绮思的人。

    那箫声终于在惆怅与叹惋中落下了。

    徐仪静静的望着她。

    如意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忽就都被抛之脑后了。

    他们对视了许久,徐仪终于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意脸上立时便一红。

    徐仪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如意抬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徐仪温柔的回望,如意便硬鼓起勇气,道,“除夕。除夕那天,我”妙音已死,她的心性令她不愿再议论逝者的是非,那话在她口中转了许久,终于还是咽下去。她只望向徐仪,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烟雨澪濛。

    可在这一刻他们心中俱都云开雨霁,欢快晴明起来。

    他们便对望着,脸上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这一日二郎心里总是烦乱,虽一如既往的在府中处置政务,却总是不经意就想,“也不知道他们碰面会说些什么事”,又暗恨,“早知道该悄悄派个人跟过去”,“三表哥看着清爽,却腹里闷黑,阿姐铁定又要被他算计”。想着想着便越发不仗义起来。

    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出门来找他们。

    虽说“没派人跟着如意”,但如意身旁究竟有几个人没过他的眼反而还有他派去而如意不知道的人。几句话功夫他就打探清了如意的去向,直奔石子岗。

    他到石子岗下时,正见如意和徐仪一道下来。

    他们各自撑着伞,轻言浅笑,始终相距一步之遥。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二郎心中一跳,已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变化。

    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二郎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心观察着如意的情态,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东西,好证明自己多心。

    但最终也还是只“哼”了一声,心想,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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