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子捻动佛珠闭目养神,面容如老松般枯直,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宁静。【】 妙音府上距离台城有些距离,但这个时候也早该到了。整个建康敢将天子撂在一旁久等的,也就只有这个受尽宠爱的公主。这对妙音而言只是寻常,可今日这种情形下的恃宠而骄,则不免令维摩感到焦躁。 晚饭他几乎就没吃下去,此刻隐隐感到胃疼。他不由望向决明,决明却和天子一脉相承的老神在在,竟也在闭目养神。 维摩只好再看一遍四周,见警备确实已加强了,连左右屏风、灯台前都安排了人手,才略略松一口气然而一时想到亲父女、姐弟之间竟也到了这种地步,又不免感到孤寒悲伤。 此刻他也唯有暗自祈祷妙音不要犯糊涂罢了。 酉时三刻,妙音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通禀,维摩几乎立刻弹起身来,天子却沉声道,“坐下。” 维摩只能再度坐下。 妙音目不斜视的抬步进屋。她穿戴得极富贵华美,红色的锦衣重重叠叠拖曳及地,乌黑的发髻饰以黄金花树的步摇,映着灯火,宝光迷离。天子四个女儿都养得极好,也许在美貌上妙音不及琉璃和如意,但她富贵明艳,仪态万方,最不负公主之尊,便如花开时节动京华的一枝牡丹。 她步态款款的进屋,丝毫不见紧张和心虚。 进屋瞧见维摩,长睫一垂,先抿唇淡淡的一笑。 维摩立刻满脸通红,仿佛心事被她看破了一般那是他的jiejie,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却只因萧懋德一句话,便用全副身心来戒备她。 妙音便上前向天子行礼。 几乎就在她屈膝的瞬间,妙音身后的两个婢女忽然便闪身上前,向天子扑去。 尽管众人早有准备,却也都没料到妙音会这么快便发难,动作不由略迟疑片刻。只有一人及时扑上去抱住了一个婢女的腿,将她制住。另一个婢女却已然近前。维摩距天子最近,才在自责便此大逆不道,一时也防备不及。见那婢女手中匕首刺来,只能空手去挡白刃。 他本就不习武艺,情急之下步态又乱,竟不留神将自己给绊倒了,眼看着那匕首正往他喉中刺来,不由心想,吾命休矣。 他只能闭紧眼睛,却感到肩上被谁一按,那匕首便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 他被按倒在天子膝盖上, 粘稠腥热的鲜血淋落在他脸上。 维摩脑中便一片空白,他六神无主的挣开眼睛,便见天子用左手拦下了那匕首,锋刃正刺在他指缝间。也不知刺伤了哪里,他整只手都鲜血淋漓。 湿滑的鲜血导致天子握不牢刺客的手,刺客又用力向前推匕首。维摩情急之下只能胡乱翻身撞向刺客,刺客身形一晃,天子便趁机抄起手边砚台,一把拍翻在刺客眼睛里。刺客尖声哀嚎着捂住眼睛,恰此刻四周侍从们终于赶上来,纷纷扑上去将刺客抱住按倒。 维摩已翻倒在地上,这才虚软着爬起来,结结巴巴的喊,“传太医” 天子的声音却还沉稳,“你别动”他抬手去擦维摩脖子上一线红痕,见自己的左手情形更加惨烈,便用右手擦了擦。见维摩脖子上只伤了一层皮,才将他丢在一旁,大步向妙音走去。 妙音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在下首看着。 所有人都围绕着天子和维摩,一时竟无人记得她这个叛逆的公主,但妙音也全无要逃的意思。 待到天子向妙音走去,众人才终于记起她来。然而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女儿,天子不做声,也无人敢去拿她。 天子便停在妙音跟前。 近前看才见妙音已是满眼泪水。却无人知道她是因悔恨、畏惧,还是因心底仅存的骨rou之情而哭。 天子抬手用力的扇了她一巴掌,只一巴掌便令她扑倒在地上。 妙音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只闭着眼睛无声的落泪。 天子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话一出口,心中怒气便再也遏制不住,“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朕养你到这么大,可曾薄待过你” 这句话却唤醒了妙音,她还流着泪,眼睛里已然透出嘲讽来。便这么仰望着天子,笑道,“你养我到这么大你可曾养过我一天” 她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指着天子道,又哭又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阿娘都病得那么重了,你还为那些贱女人去指责她生生把阿娘给逼死了”她又指向维摩,“你以为你娘是谁不过是个贱丫鬟罢了,只能在我阿娘跟前跪着谄媚的东西,只因为爬上了主子的床,便以为能同我阿娘平起平坐了。你也不过是个贱人的儿子罢了” “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娘”她捂着脸呜呜的哭着,“你把我们姊妹丢给姨母照顾,那么多年,你可曾去含润殿里看过我们一回” “你说不曾薄待过我可我那么哭着求你,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刘敬友,你是怎么说的不能失信于人”她又笑起来,厉声讽刺道,“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不用时丢在一旁,待能用了,拿来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父女恩情还比不上你一句戏言的分量” 天子对上她控诉的目光,不由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妙音吐了一口血,却又笑起来,状若癫狂,“就这么怕实话吗你眼里就只有你和你两个儿子是人罢了。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罢了,反过来咬你一口,有什么可奇怪的” 天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把她押出去” 无人敢为妙音求情,就只不知谁忐忑的问了一声,“押到哪里” 天子顿了一顿,才道,“押回公主府押回沈家去。”他终于略略缓解过来,“让沈道林自己看着处置吧” # 如意做了个梦。 梦里遍地白蛇,那蛇互相纠缠吞噬着,蛇身不时翻滚、挺身向空中,整个宫城宛若养蛊的虿盆。 她恐惧的、不停的奔跑着。梦中似乎能飞起,可身体重逾千斤,一旦停下脚步便会坠落到地上,被万蛇吞噬。 她焦虑的四下寻找着徐思和二郎,想到带她们一起逃难,可她推开一扇扇门,就只见到更多的蛇和白骨,四处都寻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她攀爬到高墙上,想要歇一歇,却忽见远方窗牖下,徐思正在教导二郎读书,窗外海棠花开,平静祥和。白蛇的洪流被阻拦在外,正冲击着院门,可他们一无所知。 如意张口想要提醒,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再度起跳,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然而脚腕冰冷湿滑。她依稀感到有什么东西卷了上来。 她惊恐的回头,便见有蛇缠住了她的腿,正顺着攀爬上来。 如意尖叫着跌落在地面上,无数冰冷的蛇身粘腻的攀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拼力想要挣脱,在恐惧的深渊里越跌越深。 忽有那么一刻,四下漆黑如夜。如意感到自己浑身**的卧在冰雪上,她蜷缩着令长发铺满全身,僵硬的撑着身子想要找一件衣服蔽体。抬头却见前方两条椽木粗细的巨蛇交缠在一起,激烈的搏杀吞噬,蛇鳞交互摩擦挤压。 她不由屏住呼吸想要逃跑,那蛇却已然发现了他,阴邪的目光骤然刺来。 她脑中嗡的便响了起来那两条蛇的面孔分明就是萧懋德和妙音公主。妙音公主面孔扭曲,宛若窒息。而萧懋德蚕食了她却仿佛依旧不餍足。正死死盯着她。如意用力的锁住身体后退,她的手胡乱在地上乱摸,心里想着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那蛇猛的扑过来,她手上不知抓到了什么,只用力的抬手刺过去她想她刺中了。那蛇腹挺在她面前,蛇腹上无数鳞片,每一张鳞片上都映着她的脸。 鲜血顺着蛇腹流淌下来。 如意猛的惊醒过来。 身上锦被依旧盖得整整齐齐,可她莫名的就是感到冷,四肢宛若冻在冰中,冷且沉重。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剧烈的疼痛,有粘腻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茫然、虚软的掀起被子,只见白绸的亵裤上,红色缓缓浸染开来。 夜空黛蓝,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离天亮还早。 然而外头已起了灯,晨灯橘色的暖光映在帐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低低的交谈声不时传来。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头脑昏沉,身体虚软。腹中宛若揣了块石头般钝钝的坠疼着。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十分沉重难受。
且弄脏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见人,便不下床,只低声唤人来。 徐思已提前教导过了,因此如意并没有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惊慌失措但想起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见闻,她心中便郁结难解。对于徐思所说“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厌恶和抗拒。 她已过了十四周岁的生日,初潮来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该准备的事早已准备过,宫娥们很快便帮着她清洁更换妥当。 因她腹痛难忍,底下人忙着去准备姜汤。如意便拉住刘嬷嬷的手,问道,“mama,什么时候了” 刘嬷嬷道,“子时三刻了,时候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原来竟还在子夜中。 如意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殿里人都还不睡” 刘嬷嬷静默的片刻,终还是说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还没回来。”如意一惊,便要起身,刘嬷嬷赶紧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刚刚送信回来,说是不当紧。您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见也不迟且陛下也许不大想见公主们。” 如意动作不由就一顿,心想:是了,她毕竟不是亲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刘嬷嬷却又低声道,“听说刺客是二公主带进去,陛下忌讳得很。”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刘嬷嬷塞进被子里,眼看着外头熄了灯,下人们轻轻关上门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识到,刘嬷嬷暗示给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她心中千头万绪,掺杂不清。自己的、旁人的,亲眼所见的、梦中所闻的兼初经疼痛,她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夜半的时候便糊里糊涂的发烧起来。宫娥端姜汤来给她,摸到她身上guntang,都吓了一跳。忙乱的去请太医、熬药折腾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烧中睡过去。 自习武后风雨无阻的晨课,也在这一日中断了。她睡到晌午才终于醒过来,因胃口糟糕,只勉强进了一点白粥。 徐思已从承乾殿中回来,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听说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来探视。 见如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跟纸似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丽,美色难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顿她一生受美色牵连,比同侪闺秀们多受了无数苦楚。此刻意识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详。不过片刻之后,这心思便被疼爱怜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额头,如意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时,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问道,“可还难受” 如意点头,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上来。可想到前夜的消息,还是先焦急的问道,“阿娘,阿爹怎么样了二jiejie她” 徐思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阿爹没事,只是掌心被划破了,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些割裂。伤口不深,太医已替他清理缝合过了。”顿了顿,又道,“你二jiejie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 如意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徐思便问,“你呢” 如意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她声音低低的,“我阿娘,我好难受啊” 她少有这么示弱撒娇的时候,徐思不由笑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耳坠,“你这次是赶巧着凉了。只要仔细调理好了,下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如意摇了摇头她心知自己的难受并非因为痛经和热症,而是因为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这世上还有个人是她可以商议的,那必然就只有徐思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正整理着事由,外头便又有人来求见。 徐思见是自己留天子那边的人,她知道如意担忧天子的伤势毕竟有十四年的养恩在便不避着如意,问道,“说吧,什么事” 那人张了张嘴,道,“妙音公主自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