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苏堤究竟多少里
现在,集英殿上,人声鼎沸。关于苏轼的“乞开西湖”是否存在着欺君之罪,殿中的不少大臣都参战了,正唇枪舌剑的在交头接耳;正反双方是枪林弹雨,各显神通;新仇旧恨也借机抛砖了,一方是穷追猛打,一方是誓死捍卫。 御使中丞郑雍为人比较正直,现在听何正臣说了些实情,觉得,苏轼在杭州的疏浚西湖的前因后果,牛头不对马嘴,这不是典型的欺君大罪吗?所以就奏道:“……臣也以为,苏大人的《乞开杭州西湖状》一文,文过饰非,偷换概念,牵强附会,张冠李戴,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实是苏轼文库中的一大败笔,也是苏大人为官一任的败笔。试看,《乞开杭州西湖状》的文首,就点出了‘乞开’杭州西湖的目的,就是因为‘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苏轼是,恐无眉,故乞开。而文中展开时,给出的五个‘乞开’的理由,看来言之谆谆,实质上,是在转移视线。因为,那五理由,充其量,是在力证眉将不存的危机,而不能证明这五理由构成了杭州与西湖的眉眼关系。如果不能率先证明杭州与西湖的眉眼关系,谁又有必要去承认西湖之不存即杭州之眉的不存?具体的,我们还可以看看那五理由,‘放生’,‘六井’,‘凶岁’‘卒扰’‘远取’,作为论据,它们跟论点有一致性吗?它们有典型性吗?它们有新颖性吗?呵呵,至少,这里并不显见。卑职这里不来讨论苏大人的杭州工程的优劣是非,但仅就这《乞开杭州西湖状》之所言与苏大人之杭州之行的不统一,这苏大人的欺君之罪实在推卸不了了……” 现为尚书右丞的苏轼的兄弟苏辙急了,如果自己大哥的这个欺君之罪被坐实,不砍脑袋,也得去岭南。所以,赶忙出列辨护:“……臣以为,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家兄在疏浚西湖时,起意时,有五个理由,实施时,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与时俱进,就地取材,变废为宝,利用湖中的淤泥,不上岸,在湖中就地消化,筑一长堤,便利了交通,方便了男女,增加了景观,平添了娥眉,有何不可?这里不存在欺君不欺君的问题,这里最多是因为工程繁忙而拖迟了汇报的问题。常言道,看人挑担不吃力,家兄在施工现场,看到民工清淤辛苦,遂生筑长堤之意,请难道家兄有了创意就不能用?非要……” 殿中侍御史杨畏接嘴:“……苏辙苏大人,请听仔细了,郑雍郑大人并没在批评苏轼苏大人建设的苏堤的优劣,也没否认苏轼苏大人在建设中有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的权利。郑大人只是强调了苏轼大人为开西湖所言的《乞开杭州西湖状》,与在开西湖时的所作所为不一致,没有一致性,也缺乏相关性。就此而言,你哥确有欺君嫌疑……” 一旁的苏轼有点胆战,觉得,自己,在项目争取中,确是花言巧语了,这《乞开杭州西湖状》一文,妙笔生花,堪能成为传世之作了。至于在疏浚的实施中,没有紧扣原定的主题,自以为自己是一方大佬,率意而为,任性了。当时,自我感觉良好,就信马由缰,海阔天空,自由不羁,浪漫奔放,筑长堤,植桃李,围三潭,立石塔,怎样方便就怎样来,怎样顺眼就怎样办,确是游离了初衷。如此办事,四望大宋,比比皆是。但今天的气象似乎不对,似乎又要拿我杀鸡骇猴了,又有乌台诗案时的山雨了。唉,没办法,我还是先避重就轻,混蒙过关吧。别跟这些京中饿狼纠缠了,要是让他们缠住话题,无限上纲上线,那我至少得去岭南钓鱼了。所以,想想当年乌台诗案,掂掂今日西湖善后,看看对面流求人的牛脾气,我还是低调伏个小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吧:“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各位大人,卑职知杭州,居心善良,欲为杭州作贡献,欲将西湖变西子,欲挽美目之美眉,欲救百姓之咸苦。故,撰文乞开西湖,意图造福一方。无奈卑职心有余而力不足,力不从心,技不如人,情有不堪,报有不速,下情上报时不及时,情况有变时没更正,竣工扫尾后没评估,项目终结前没宴请。如此,缺乏沟通,未加说明,没有理解,滋生误会,卑职责不可推也。现今,卑职聆听各位良言,如雷贯耳,如梦初醒,醍醐灌顶,幡然悔悟,雾中看花,方始开朗。卑职决意,回府立马修改《乞开杭州西湖状》,并将补书《开杭州西湖之现状》,以解众惑,以洗不当,以作自辩,以为善后,轼非欺君,轼太忙了,忙得连写报告的时间都挤不出了,想快点完工,结果,被误会欺君了,欲速则不达,下情没上达……” 这时,御史中丞赵君锡,这个曾经称贤苏轼的人,后又与贾易同劾苏轼诗的人,曾言“轼负恩怀逆,无礼先帝,愿亟正其罪。”后,高太皇太后护轼,弹劾无果,不了了之,今见苏轼西湖疏浚事,尽是违法乱纪事,就欺君一罪,现已昭然。但是,苏轼善辩,现见苏轼将言行不一的欺君大罪转化成工作疏漏、程序不全之过,觉得那些弹劾者真无用,干吗在苏轼的文本上较真言行的不一,干吗不直击要害,干吗不去直面那个新建苏堤的长度,干吗不去衡量那个疏浚工程量的尺度,干吗不去追究那个欺君造假的大糊涂,干吗不痛批那个苏轼胆大包天的狂徒!所以,赵君锡出列,朗朗奏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眼下朝堂,就西湖疏浚事,有说苏大人是欺君罔上,罪不可赦;有说苏大人是无意之失,功大于过。两说的分歧,分歧在对苏大人的《乞开杭州西湖状》的理解,分歧在对苏大人在杭州所作所为的理解,向左向右,一个出入,就或成左派,或成右派了。其实,对于苏大人是否欺君,卑职有一简捷的判别之法。即,卑职读过靖海王王木木王爷弹劾苏轼的文章,文中说及,苏轼称,其在杭州建筑的苏堤长三十里,而卑职咨询过曾在苏堤上步行过的何正臣大人,何大人言。苏堤不过五六里,就是你弯着绕着量,也顶多算七里,哪来的三十里?所以,卑职建议,请苏轼苏大人就此作个说明。苏堤究竟长几里?如果,苏堤果如所言长三十里,那么,木木王爷的这一条指控就无效,并可追究诬告之罪;如果,苏堤真是不到十里长,上报却是三十里,那么,卑职要请教苏大人,如果这都不能算是欺君之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欺君之罪吗?……” 苏轼的脸色转白了,他知道,关于西湖疏浚,别的指斥都可以用瞎掰胡扯来捣浆糊,自己也有信心东拉西扯一番都会被我云里雾里。就是这一条,苏堤长三十里,早已上报,下宣,横传,已在宣传口径上众所周知了。这一说,已无法更改。但苏堤这一不动产,静静地躺在西湖中,它有多长,用尺量,数脚步,点树距,远处估摸,随您怎样,都误不成三十里,它只有五六里。这,怎么办?自己也已为此花费了不少孝敬,但有些事,暗地里,糊里涂里,明知故犯,只要到位,受惠者都能睁一眼闭一眼;但一旦摊上桌面,一旦掩藏不了了,一旦大势已去了,先前那些左中右派,都会随波逐流、激流勇进的,打落水狗谁不会啊,墙倒众人推,怎么办?如何狡辩这将五六里扩大到三十里,先前自己在小团体里也曾群策群力过,虽然强词夺理的也有数说,却没有一个很好的说辞,现在这个致命伤又来了,咋办?苏轼现在很烦心! 一旁的完颜焘萍又在跟王木木咬耳朵了:“老爸,这苏轼有点傻,什么牛皮不能吹,为什么要把只有五六里长的苏堤谎说成三十里?随您什么人到现场一溜达,牛皮不就要被戳穿?” 王木木叹了口气,说:“丫头,苏轼不傻;相反,他极聪明,他摸清了这个年代的gōng文的流传范围。他也明白这个年代信息传播的速度慢,百姓的识字率又低。在gōng文层面的说辞,往往百姓一无所知。百姓的见闻,来自说书人,来自口口相传的流言飞语。你想,靖康耻时,宋钦宗为朝上文官集团绑架,只能按着蔡京之流的意思屈膝去议和,实是去求降。宋钦宗也知道自己去时容易回时难,去金营,凶多吉少。他在轿辇中探出头来,大叫:‘百姓救我’!可京城中的居民、商客、官兵,无人为动,置若罔闻。为啥?因为这些人都搞不明白状况,皇帝在紧张什么,皇帝身边有文武百官,有近卫亲兵,干吗不叫领官饷的,叫我们百姓干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这个年代,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即官和民,这两阶级,壁垒分明,彷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说这苏堤三十里吧,现在杭州府、两浙路的gōng文都上报确认了是三十里,而那条苏轼主持的苏堤明明白白地躺在西湖中,只有五六里。如此,这gōng文,进档案,传后世,成文章,论政绩,苏轼的苏堤一定是长三十里,不信,可查历史档案,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至于杭州西湖中那条躺着的只有五六里长的苏堤,sao类,你别在我跟前说,我也没听说过,你不懂得人云亦云,我可懂得明哲保身……。所以,有写进史书的三十里长的苏堤,有现实客观的五六里长的苏堤,只此一家的苏堤,它以两种形态,一女两嫁,一仆两主,官称三十里,实仅五六里,它以这两种形态在两个世界以两种身长存在着,像置于平行空间般似的。这浮夸之风,这课本与现实脱节的笑话,这经典史书说瞎话的荒唐,就这样,至少要流传九百年,说不定还要穿越一千年……” 完颜焘萍:“老爸,这苏轼,我还是觉得有点傻。老爸,你是火眼金睛,揭发了他虚报工程量,把五六里的苏堤谎说成是三十里。铁证如山,不容置喙,那他还顶什么牛?知趣点,赶紧的说一声,笔误,这五六里最多错那七八里,哪能错成三十里,所以,说是笔误,别人也最多说他一声做事粗糙,工作不认真,是不能扯上什么欺君罔上的。唉,他,或许是太自信了,或许是太贪心了,利令智昏,说的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状态,为工程量,为土方款,吹牛都不打草稿了……” 王木木:“丫头,苏轼他也难啊,他,也算是个士大夫,话一说出,可不能随便改口。何况,这苏堤三十里,早在他的表功奏章中定型了,朝廷和工部、户部等都有白纸黑字的奏报,他要改口也难啊。即使是若干年后,苏轼死了,苏辙给他写墓志铭,也说苏堤是三十里:‘……湖南北三十里……为长堤以通南北……’;在苏轼自己写的《苏轼治西湖》和《宋史-苏轼列传》中也都这样写着:‘……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杭人名为苏公堤……’。事至今日,对于苏轼,苏堤只能是三十里了,他改不了口了……” 现在苏轼门下的秦观,已元佑三年(1088年)被召到京师,从校书郎补秘阁校理,与苏轼和苏门中人交往甚密。现见苏轼脸色苍白,冷汗直挂,想想,大哥有事,小弟自当担之,关于这三十里,我来给予合理化。略一沉思,站立起身,一个圈揖,说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各位大人,想苏轼苏大人,既为龙图阁大学士,岂能将‘五六里’与‘三十里’混淆?卑职以为,这苏大人的‘三十里’,非指苏堤本身长度,实指苏堤的南北两端,若无苏堤,则要绕行‘三十’里……” 王木木摇了摇头,心中叹道,秦观,你堕落了。 御史贾易出列奏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苏轼在其上报的文赎中,一直称‘南北径三十里’,这个‘径’,当作‘径直’解,即:‘直接’之意。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有言‘肃径迎之’,便是此意。另,在工部、匠作间,‘径’是指圆形或扁圆中的一点到另一点的直线线段。看苏轼的用字,是称其‘南北径三十里’,即从南面的一点到北面的一点的直线长‘三十里’,其意简明,人皆知之,联系上下文,其意更是明确,就是说这苏堤是长三十里。秦校理说这‘三十里’是南北间绕行之数,此言差矣。若称南北间的绕行数,该言‘南北弧三十里’或‘南北绕行三十里’,绝不能用‘径’字!何况,就是有了苏堤傻乎乎的不走苏堤,坚持绕行。那么,绕了半个西湖,也十五里不到,要绕三十里,要从赶点到终点,还要过头再折返。呵呵,如苏堤的建成,是要百姓如此对待,那苏堤就不是苏堤了,而是鬼堤了……” 秦观的同事,同为秘书省校书郎的晁补之朝秦观瞪了一眼,意思是不会帮忙乱出什么头,现在倒好,又被人嘲笑了一把,打虎亲兄弟,咱俩是苏门四君子,我来帮你解窘吧:“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各位大人,刚才秦校理之说是秦校理自己一时的猜度,非苏轼大人的意思,也非秦校理本人的定论,这只是他个人在思索这问题的一种假设,他心直口快,一没风度,就脱口而出了。卑职以为,这苏堤,是五六里,说是三十里,是有原因的,是合乎国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