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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

    高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适逢乱世,世人奔逃躲祸尤谓之不及,更别谈参加别人的婚丧嫁娶了。

    将父亲入殓之后,作为长子的高佑便成为了宕州渤海高氏的实际掌控人。

    他继承家主之位后办的头两件事,第一件是投诚了当时在太原兴兵造反的太原留守李渊。这让他在李氏建唐之后,为自己和家族谋得了宕州别驾一职。

    而第二件事,便是在高父去世之后,第一时间召集家中所有高氏直系男丁,令他们用永不褪色的深墨,在后背左腰处刺上了“高”字徽记。

    “包括当时不满一岁的偘儿,背后也有这个刺青。若阿侃的后背有此徽记,那便可证明,他便是我兄长走失的亲儿,我的亲侄子,是我父亲的嫡长孙儿。”

    高佐对温卫行郑重地说道,他的神情中透着浓烈的哀恸和悲凉,还夹杂着些许的兴奋与欣慰。

    当年偘儿走失,恰逢兄长带着他陪长官到长安述职。弄丢了偘儿的老仆自知犯了大错,回到高府后什么都没交代清楚便心悸发作一命呜呼。

    县尉带着武侯漫无目标地寻了半月,半点音讯都没找到,只能张榜公告一下,也就罢休。

    等高氏兄弟得知消息赶回到家中,偘儿失踪已过去一月有余。大嫂因此事过度悲伤而离世,家兄后半辈子想尽各种方法,却仍寻不到儿子踪迹。他深觉愧对父亲,最终亦郁郁寡欢而亡。

    高佐一想到过去亲眼目睹兄嫂失儿所经历的种种,不由得心若刀绞。若是现在他能将偘儿寻回,将他带到宗祠认祖归宗,相信父亲和兄嫂泉下有知,应该可以安息了。

    温卫行低下头,他的手摸上了挂在身侧的承露囊,手指不断地摩挲,心里却在思量。

    想知道阿侃身后有没有刺青徽记很简单。可若他真的是高家子孙,他的将来会何去何从?

    阿侃留在他们身边已经那么久,茉儿一直将他视为亲弟弟看待,现在他真正的家人突然出现,她能接受这件事吗?

    无论如何,先确认了阿侃身份再说,他想。

    “高相、高参军,此事我会去确认的。不过我希望在确定他的身份之前,先不要与阿侃提及此事。这孩子童年太坎坷,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与内子都不想他再经历得到希望又再次失去的痛苦。”温卫行沉声说道。

    高佐和高士廉闻言点点头表示理解。温卫行所言,皆是为阿侃所做的考虑,并无私心。

    谈话说到这里,天色已不早。高士廉作为圣上的左膀右臂,还需前去向他禀报今日秋狩的结果。两人不便久留,便同时向温卫行抱拳道谢,告辞离去。

    送走了他们之后,温卫行坐回帐中的椅子上。他侧过头,望着营帐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心中思考着回家后该如何告诉媳妇这一切。

    这日黄昏,当温卫行和阿侃拿着秋狩的战利品返回温府时,温府的管家和仆婢们早已开开心心地立在温府门口,翘首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一声吁声喝马,马匹应声站定。温卫行率先下了马,接着是阿侃。两人将带回来的动物交给管家,便一起往府内走去。

    阿侃一路上还在叽叽喳喳地跟温卫行讨论今日秋狩的所见所闻,让人明显感觉到这次狩猎之行带给他的满足和雀跃。

    温卫行只是一脸平淡地听着,偶尔微笑附和几句,心中却还在想刚才在营帐中他查探阿侃身后徽记的场景。

    他刚才借口要为阿侃重新换药,让他顺便将沾满了灰尘和血污的骑装换下,骗阿侃在他面前脱了上衣。

    果不其然,在阿侃的背部左腰的位置,赫然也有一块同样深色同样形状,只是大小不同的印记。

    虽然这块印记不算特别醒目,但是温卫行还是一眼就辨识出来了,它与高佐身后那个刺青徽记形状颜色一模一样,只不过可能被刺上去时,阿侃还小,随着身体的成长,变得不太像一个“高”字了。

    “阿侃,你这腰处,有一块皮肤颜色怎的如此奇怪?”温卫行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开口向阿侃问道。

    阿侃歪头扭身向身后看去,勉勉强强地看到了一点点刺青的颜色。他撇撇嘴,无所谓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头捡到我的时候就有了。反正我长到那么大,这块黑疤不痛不痒的,我也就没管它。”

    男子汉大丈夫,又不以色事人,别说腰背后长了块黑疤,就算是长在脸上,只要不害及性命,那又如何。

    看来,他以为那是天生天长的胎记了。温卫行抹了一把脸,对这个大咧咧的小伙子感到无语。

    “阿侃,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你真正的亲人找到你,你会怎样?”温卫行轻咳一声,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目前看来,阿侃必是已故宕州别驾高佑的儿子了。他的正脉族叔是当朝宰辅高士廉,亲叔叔是宕州录事参军高佐,他作为高氏后人,应该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更高层次的晋升机会。这不仅是他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义务。

    但这可能意味着,他要离开温府,离开他和邱茉的身边。

    “没想过,太渺茫的事,我都不会去想。”原本兴致高昂的阿侃,听到温卫行这样问他,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垂下眼帘,闷闷地说:“老头在世的时候,就带着我四处寻找过。可能是因为我们就一副乞丐模样,而且当时的我,身上没有半点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事,碰过几回钉子,还惹上了一回人贩子,老头就消了带我寻亲的念想。后来饥荒逃难,我们能活着尚且不易。时间久了,也就不想了……”

    午夜梦回,阿侃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原本的父母家人。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自己记忆中那几张看不清容貌的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梦终归是梦,人梦醒过后,第二天要面对的,还是日复一日对生存的坚持。

    温卫行拍拍他肩膀,不再说什么。

    等温卫行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快走到自己院门口了。温卫行停住脚步,向站在他身边的阿侃说道:“阿侃,你先回自己屋休息休息,等用晚膳我和你姐姐再来寻你过去。”

    “哦!明白,您这是要回去找姐姐耍帅了吧。嘿嘿……”阿侃挤眉弄眼笑道。

    温卫行没好气地剐了他一记眼刀,嘴里叨叨臭小子看破别说破啊。

    阿侃哈哈一笑,挥舞着手臂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