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苍天之中裂创痕
伯奇鸟藏于这浮尸海最深最险之处,盘蜒携带道儿、小默雪,不得不加倍慎重,处处小心照顾,而他通过归星燕魂魄,方才得知此神怪所在,受此地怨灵扰乱,也是时灵时不灵,走得不少弯路。 这般寻觅、提防、摸索、侦测,一天之后,终于又见海中一岛。那岛上死气沉沉,满目漆黑,浓厚的乌云盘于上空,似永远难散。那是古时留存的冤魂?还是伯奇鸟摧残的残魄? 盘蜒带着小默雪,是怕夜长梦多,一旦他摧毁伯奇鸟,令其遁入轮回,昔日古神的抑天阵便算破了,聚魂山与凡间重叠,难免引发浩劫,妖魔从天而降,充斥山海之间,凡人定遭荼毒。盘蜒需尽早治愈小默雪,随后救得一人是一人。 凡人能生生不息,对盘蜒而言,小默雪却只有一个。她是真正值得托付苍生,守护世道的仙神。 行小恶,求大善,这是盘蜒一生的宗旨,也是他数万年的宿命。 他所追求的大善,能弥补这无数小恶么?盘蜒早就不细思其中利弊了。他是如此,伏羲何尝不是如此? 三人踏上那岛屿,道儿不由一声低呼,脸色病怏怏的,说道:“这...这地方更不对劲啦。” 盘蜒道:“小心,此地比长春不老泉那儿更危险。”运功传入道儿体内,令她暂不受其苦,再将小默雪交给道儿,说:“我去去就来。” 道儿紧紧将小默雪搂在怀里,道:“吴奇哥哥,meimei...与我都在这儿等你。” 盘蜒朝她一笑,道儿只觉那笑容如此温暖,异常可靠,像是顶住天的山柱一样,令她不由得欣慰。 转过身,盘蜒挥掌驱散岛上黑烟浓雾,走入其中,身后道路立时又被这浓雾遮蔽。 行了约莫十里地,前方出现人影,那是个身穿白衣,头戴花环,相貌端庄秀丽的美妇,容貌与海芝、海猎有几分相似。啊,正是她,正是这在归星燕脑海中若隐若现的鬼影,逃离束缚的女妖,抛下重担的神兽,盘蜒归去的钥匙。 那美妇笑道:“你是逐阳教的人?我怎地没见过你?你来找我何事?” 盘蜒道:“逐阳教已然覆灭,我是海上瑶鲲的猎人。” 美妇霎时变了脸色,神态铁青,语气凄厉,道:“你是来杀我的?” 盘蜒道:“我无需数落你的罪过,伯奇鸟,你藏在这妇人体内,可享得不少乐子。” 忽然间,美妇声音变得更为尖锐,像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听来滑稽,却令人心中沉甸甸、惊惶惶的,她道:“你是杀了归星燕的猎人?” 盘蜒不答,手一扬,一柄尖刺丛生的利斧出现在手,美妇瑟瑟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恼怒,她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地将这斧子带来了?” 盘蜒道:“出手吧,我让你得此先机。” 美妇背上张开羽翼,其模样极为骇人,像是倒刺利钩编制而成的,她喊道:“你来此找我,正是找死!”一招“冥冥之中”,漫山厉鬼冤魂直朝盘蜒杀去。 这片海乃是古代大战之所,数千年来招惹冤魂无数,其中阴毒煞气,更胜于当年菩提容纳炼魂的“人头山”,而伯奇鸟天生有控魂之能,羽翼一扇,已催动茫茫如海的大军,疯狂涌动,攻势如潮。 盘蜒利斧一劈,将冤魂劈出缝隙,身形一动,疾速而上。伯奇鸟身子倒飞,但双翼上伸出万千利刃,盘蜒手转半圈,将那利刃转的不知去向,纷飞天外。伯奇鸟不曾想敌手这般厉害,而手中利斧更是它天生克星,心头震骇,急招一众冤魂排列成墙,阻挡盘蜒,它自己则扭头就跑。 盘蜒迈了一步,已拦在伯奇鸟面前,伯奇鸟怒道:“你...这是什么功夫?”说话间,那美妇嘴里陡然钻出长段鸟喙,啄向盘蜒。盘蜒心中一动,索性行险,任由那鸟喙刺入要害,刹那间感到无穷冤魂向他索命,欲撕咬盘蜒灵魂,但盘蜒一转念头,众冤魂反攻倒戈,一股脑钻入伯奇鸟脑海,盘蜒勾起它们对伯奇鸟满腔仇恨,于是各个儿怒气倍增,手段更是残忍。 伯奇鸟发出长长惨叫,运起残余妖力,轰隆一声,岛上冤魂尽皆溃散,飘得不知所踪。它借此逃过死劫,可已心力交瘁,委顿在地而无法抵挡。 盘蜒为尽早取胜,舍生拼杀,竟在短短数招之内将这厉害至极的神兽打得奄奄一息。只是此举代不小,盘蜒心魂受千万鬼魂侵蚀,此刻仍有不少残余。即便以他此时功力,也不禁头昏脑涨,神魂摧残。他举掌欲杀此怪,可一时身躯发颤,竟出不了手。 好在伯奇鸟已苟延残喘,伤势比盘蜒沉重千倍,正如不久前的逐阳阎王一般。 盘蜒凝神片刻,哈哈大笑,说道:“好报应,好报应,我一世驱动幻灵,想不到如今自个儿也尝到这般滋味儿,妙,妙,美妙至极。”他若稳扎稳打,自然有胜无败,但少说也许在百招之后,方可取得胜机。如此以命搏命,短时麻痹,委实算不得什么。 伯奇鸟大声道:“你杀不得我,你杀了我,会引发更大灾祸,有比我更厉害许多的魔神降世,我...我并未说谎,这逐阳教....这北海主母,皆是此事的先兆。” 盘蜒佯装不知,笑道:“你少信口开河。”一点点凝聚精神,不多时已能动弹。 他正欲诛杀此妖,忽然一道血光横亘在前,盘蜒心头错愕,体内数万冤魂再度作祟,盘蜒头疼欲裂,又屡次在得手之际遭遇挫折,情绪失控,不由大感愤恨,双目狠狠瞪视来者。 那人俏丽绝伦,神色有几分焦急,正是山海门主血寒。 盘蜒勉强说道:“你...又来坏我好事?你....借了小默雪身子?” 血寒道:“小默雪安然无恙,但你不可杀此兽。”顿了顿,又道:“我已查的明白,天地异动,皆是因有人诛杀抑天神兽之故,你若杀它,后果不堪设想。”说着望向盘蜒,美目中满是猜疑之情。 这当口浓雾已散,血寒身后,道儿扶着小默雪匆匆追来,喊道:“吴奇哥哥,这小姑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功夫好生了得,你认得她么?” 盘蜒又想屠魔,又欲驱逐体内冤魂,又见血寒阻挠,已然不堪其扰,哼了一声,想不起该如何作答。 血寒又道:“吴奇,我当天将小默雪交给你,盼你真能将她治愈,但这神兽实至关重要,关乎世道安稳,你到底有何手段?你打算如何治好她?” 道儿奇道:“这位道长,你也认得我meimei?” 血寒冲两人一笑,道:“道儿姑娘,暂且莫多问,我与这位大仙有要事相谈。” 道儿一愣,见盘蜒神情凝重,甚是知趣,乖乖不语。 盘蜒艰难答道:“杀了此兽,我...就有法子救小默雪...” 话音刚落,空中一道黑光直坠而下,身法快捷超逸,却又轻无声息,来人露出面貌,正是归燕与李若兰。 李若兰看见血寒,一阵惊喜,却不忙招呼,指着盘蜒喝道:“杀人凶手,我总算找着你了!” 血寒奇道:“归燕,你居然也赶来了?” 归燕道:“我借此机缘,欲探此人真功夫,望门主准许。” 盘蜒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冷汗直冒,那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他只觉世道不公,众人糊涂,为何要阻他救小默雪? 血寒摇头道:“我自不会管,但有几句话,我需先问得清楚。” 陡然间,有一清晰悦耳的声音道:“门主想问甚么,我倒也明白,只是所问之解,似乎颇为不妙。” 盘蜒再转过目光,瞪大眼睛,嘴角露出苦笑,他见到那灰炎郎中从一棵大树中推门而出,在他身后,有一人坐在小车上。 那人正是白铠,但他已盲了双眼。 盘蜒心想:“这灰炎....救了白铠?是了,他为化解我太乙之术,竟挖去了白铠双眼?眼能观灵,隔绝双目,这太乙之术便易解许多了。”顷刻之间,思绪大乱。 灰炎郎中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细思这吴奇种种异样之处。虽山海门人,不探同门往事,可此人并非同门,不可信任,于是我稍加走访,收获寥寥,却也深感有趣。”
血寒皱眉道:“你知道了什么?” 灰炎道:“我若要挖掘一凡人前生今世,门派来历,世上无人能瞒得过我,可偏偏这位吴奇老弟,从十年前忽然冒了出来,各门各派,从无一人听说过他。他初次露面,在滇地凤依族,一出手便有惊人之举。而那抑天山恰巧也是此时毁灭。” 白铠大声道:“我...在...抑天山下见到...朱雀,大伙儿都晕了过去,可醒来之后,这吴奇说是他...将大伙儿救了出来。又说是那神兽自行...牺牲炸裂。” 血寒、归燕一齐转向盘蜒,心中雪亮:“神兽岂会无端自毁?在场之人,唯独这吴奇能毁去神兽,就如他眼前欲做之事。” 白铠渴望毁灭抑天阵,却瞧不见眼前景象,如他能看见,乞求盘蜒杀伯奇尚且不及,又岂会出言添乱? 苍天弄人,有看不见的天意在阻挠盘蜒。 盘蜒想开口说话,可他心思太乱,脑子太杂,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他确实杀了朱雀、茫虎,又要杀这伯奇,引发魔猎。无论如何辩驳,又如何洗得清自身罪孽? 灰炎又道:“昆仑山多年前也有一场剧变,那座大雪山忽然被地火毁于一旦,据我探查,那处似是另一神器埋藏之地。” 归燕道:“这又是他所为?” 灰炎笑道:“那可当真巧了,这位老兄,恰好住在光明顶上,离那儿也不过数百里的路程。” 他又指了指白铠,道:“我追随吴奇老弟足迹,来到这附近海上,碰巧遇见这位小兄弟,不知为何,他体内中了极繁复的太乙幻灵真气,问他是何人加害,他说...” 白铠毫不犹豫,喊道:“正是...这位吴奇下的手!” 血寒、归燕心头巨震,身形转动,已分前后站立,挡住盘蜒去路。 血寒沉吟许久,缓缓苦笑道:“难怪我瞧见你,便觉得似曾相识。可我万万想不到,不出二十年,你已能穿梭异世,返回此处了?” 道儿瞧出众人意图不善,急道:“你们要...要对吴奇哥哥做什么?” 归燕道:“太乙,事已至此,你何必再遮遮掩掩?” 盘蜒看看血寒,看看归燕,看看灰炎,出奇的平静下来,心想:“我要救人,无人能阻,我要杀人,也无人可挡。即便天降恶兆,又岂能扰我分毫?” 他已逃避的太久,欺骗的太久,心累的太久。 盘蜒闭目微笑,至此怒气、冤魂已全然消散,当他睁开眼时,面貌已然迥异。 顷刻之间,道儿只觉如遭雷击,娇躯发颤,大喊道:“你...你是盘蜒!?你....为何会是盘蜒?你一直是他?你还...我吴奇哥哥!还我那大恩人来!” 她声音中满是被欺骗的,被出卖的痛苦,像是从天堂跌落地狱似的。 盘蜒朝伯奇鸟望了一眼,一柄黑剑凭空而生,霎时将它杀死。血寒、归燕、灰炎三人围绕,但伯奇鸟被幻灵真气重创,那黑剑正是幻灵真气转换而出,宛如黑夜运行,势不可挡,那三人只顾盘蜒,竟不及阻止。 于是转眼间,天地剧变,乾坤像是逆转了一般,一道道惊雷撕破云层,撕裂天空。茫茫的红雾从异界涌出,环绕盘蜒,遮住他的身躯。 在这苍天裂隙之际,太乙遁入虚空,无影无形,但他的话仍从天上传来。 他只淡然说道:“忘了我,去对付阎王吧。” 道儿手中一空,花容失色,喊道:“meimei!meimei!” 但小默雪已然消失不见了。 血寒顿足道:“这是太乙...异界,这是太乙的梦境,他借聚魂山之势,再度...“ 归燕然记忆犹新,兀自难忘,道:“还是晚了一步,就与当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