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坚冰两端
在寒冷与毒瘴的双重侵袭下，小犬面色灰败，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息着，闭着眼昏昏沉沉，似醒非醒。美鹤爬过去，不顾他身上冰凉的泥水，跪在地上吃力地单手扶住他喊：“小犬，小犬！你快醒，快醒醒，你说话呀，不要睡觉，不能睡啊！”她试着将他扶起来，却怎奈只有一只手，怎么也扶不住他，只得不停地摇晃他，呼唤着他。她担心他真要睡过去了只会越来越冷，然后长睡不起。她记小犬说过，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若是在外睡着了，便可能一睡不起。美鹤一声声地喊着他，摇着他。良久，小犬终于睁开眼，像是憋闷在水底很久刚刚浮上来的人一样，他重重喘了一口气，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大口喘息着。 “小犬！你可醒了，太好了！你不会死了！不会死了！”美鹤胡乱地说道，脸上的表情已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小犬喘息渐渐平顺，他声音低弱地对美鹤道：“别怕，没事，我……死不了！”然后他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冰冷而僵硬，四肢完全不听话。他停了一会儿，才又艰难地支起了身子，一点一点地爬起来，美鹤在一边努力地扶着他。 “霹雳！”小犬在叫他的马。霹雳立即走过来，不用他说便跪下前蹄，伏在地上，聪明的它知道主人已经没有上马的力气了。 美鹤赶紧扶着小犬坐上马背，道：“我们先回山洞，给你生火烤热身子，然后再煮上一大锅粥给你喝！” “先去湖边，脏死了。”小犬说。 霹雳等美鹤也上马后，挺身而起，载着两人散蹄飞奔开去。此马灵性真是十分了得，它在奔跑时竟然会自己调整重心，使背上的两人保持平稳，以免他们掉下来。它更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不出一刻便奔到了山后的一片大湖前。 说是个湖，其实已看不到水，因为湖面已结上厚厚的冰。三面围住的是带着积雪的崇山峻岭，苍茫而壮美，美鹤却无心去看，她的心里除了小犬的安危，什么也放不下了。霹雳在湖边停下，小犬抬腿下马，美鹤赶紧跳下马来扶他，而小犬却不等她扶，便直接走向湖面，湖面结冰厚愈半尺，人踩上去纹丝不动，小犬便向湖中央走了约十丈，猛然伸掌一击，一片厚冰被震碎，冰面上砸出来一个两尺多宽的冰洞，洞内湖水清澈幽深，映着天空，蓝宝石一般地瑰丽而明净。正当美鹤不解其意时，小犬已扎进湖水里！ 美鹤没想到他会这跳进湖水，吓得又叫了一声，想他刚刚已在泥沼中冻得半死，不赶紧去烤火取暖，却又浸到这湖水里来，不是更冷么？她害怕小犬就这样淹死在水里出不来了！ 美鹤想追上去，心里却又害怕得要浑身发抖，让自幼惧水的她站到一个巨大湖泊的冰上，那实在是超乎她的勇气所能及。美鹤在岸边急得来回跺脚，可过了很久她也没见小犬从缺口上来，莫不是溺在水下了？美鹤越想越是担心，最后她握着拳，咬了咬牙，开始向冰上走去。她的脚刚一踩上去，立着就闭着眼睛不敢动了。美鹤紧张得面色发白，手心冒汗，过了半天才咬牙睁开眼，想到小犬的安危，终于心一横，开始向缺口走去。 还只走到一半的位置时，美鹤忽然觉得脚下有白影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冰面虽然厚实无比，却是晶莹剔透，那闪动的白影竟然是在水下潜游的辛小犬！湖水涤净了他身上的污浊，一袭白衣在水中摇曳，像一尾原本就生活在这湖中的白鱼一般伸展四肢慢慢游弋，游向前方，美鹤不觉在冰上跟着他的方向追过去，完全忘记了害怕这回事。 水中小犬模糊的身影亦真亦幻，白色的衣袂裙摆飘逸如云，在水中带起一道道摇曳弧线，仿佛白莲扶风。美鹤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在冰上追随着这白色走着。忽尔，白色身影停了下来，透过坚冰，小犬像是发现了冰面上的美鹤，他扬头看着冰上。美鹤几乎能分辨出他黑白分明的五官，只是却因为冰层的隔断，始终是无法看清那表情和那眼神。可是看不清又如何？她知道小犬此时是在看着她，正如此时美鹤眼里也只有他辛小犬。 凝视了一会儿，小犬伸出手来，掌心贴在冰上，一只白色修长的手掌十分清晰地映在冰层上。美鹤看见，心中忽然一动，她慢慢弯膝，蹲在冰层之上，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覆在小犬手掌的那个位置。 此间此时，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冷风呼啸，寒冰刺骨，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很久以后美鹤也没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在这冰天雪地里，在这半尺厚湖冰的两面，她为什么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温暖他的手的冲动。明明无法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暖，却仍是将手贴在这至寒的湖冰之上。明明只有寒冰传来阵阵麻木的冰冻痛感，美鹤却在那一刻忽然觉得心中无比柔软，无比温暖，她甚至记得当时自己脸上是微笑着的…… 片刻，小犬收回手，白衣随着水波轻摆，忽尔一下便游向远方，美鹤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只听冰层缺口处水声哗动，一个白色身影如蛟龙一般冲天而起，带起一阵水花，再落下之时已在美鹤的眼前。 那是浑身湿透的辛小犬，也是眉眼清俊的白衣蓝颜，他的面庞比之前更白，眉眼因此显得异常地黑亮醒目，在冰天雪地的映衬下，他已整个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的人。美鹤几乎怀疑他可能已经死去，但那执着冷静的眼神告诉她没有。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没有谁开口讲任何一个字。小犬只是挽起美鹤的腰，一提神右足轻蹬，便朝黑马掠去，转眼二人已在马上。而霹雳灵性更是十分了得，不等主人发号施令，便已散蹄飞奔，直向前晚两人藏身的洞xue方向而去！ 美鹤坐在小犬身前，他浑身冰冷的气息轻贴在她周围，迎面又是刺骨的寒风，她却只感觉到一种温暖自内心深处散发出来，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令她沉醉不已。 不出一刻工夫，那洞口便已呈现在二人眼前，霹雳也不停下，直接冲进洞口。一进山洞，美鹤大松了一口气道：“终于到了！”刚说完，只觉身后小犬身体一歪，擦过她的肩背便从马背坠落下去，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小犬！你怎样？”美鹤跳下马来。她没想到小犬这一路都是硬撑着，一言不发直到二人进到安全之所才终于松弛下来。美鹤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慌乱地抱着他喊：“小犬！不要紧吧？你别吓我！很冷吗？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对，火！我马上生火！”美鹤赶紧跑向小犬昨日取火折子的地方，在角落里找到存放的干柴。从未做过事情的她，这会儿竟神奇般地很快地生好一堆火，美鹤把所有木柴都堆到火里去。美鹤只一只单手，使了十二分力气又推又拖，才将小犬弄到火边。 烤了半天，洞内渐渐暖和，而小犬双目紧闭，整个身子蜷曲着，双手抱在胸前，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美鹤紧紧抱着小犬，希望这样能让他暖和一点，她惊惶失措地想：难道他就会这样死掉么？他是为了救我而陷进泥沼，不然我就淹死在泥沼里，就像她一直骑着的小黄马一样，只在地面上冒出几个泡泡。但是小犬这个大傻子，我一直认为的大骗子，居然会眼都不眨地跳进去把我救出来！他真的是个大傻瓜！天下一等一的大傻瓜！ 可是这个傻瓜快要死了，从前只要美鹤叫他，他听见了便会第一时间带着微笑转过脸来望着她，偶尔还和她斗斗气。现在他却不会笑也不说话了，如同独自陷入了寒冷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美鹤单手抱着他，徒劳地边哭边说：“小犬，你快醒，只要你醒，我再也不缠着你，不烦着你，也不抢你的房间，也不欺负你了！小犬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因恐惧而哭过，因为在千叶山庄里，没有人会让她失去什么，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尽力地让她不会有任何烦恼，即使是偶尔的哭泣，也只是耍耍小性子，并未真撼动心灵。而此刻，美鹤明显地感觉到了害怕，她惊慌到绝望，外界如此严寒，却也敌不过她内心深处那一阵阵发冷。她倾尽全力地抱紧他，仿佛阎王爷正站在对面要将小犬从她这里抢走一般。她满脑子都是这些日子，一直在她身边的辛小犬，她做什么事都会有他站在她身后帮忙收拾烂摊子；几个月来她走了这么远的路，每一步都是小犬带着她，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美鹤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突然倒下，突然不能再给她安心与照顾。 小犬就像一种极慢的病一样，慢慢地长在了美鹤的身上，等到美鹤发现她离不开这个人时，他已处于濒死的边缘。美鹤这才意识到，如果辛小犬死了，他会成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口，她会因为这伤口血流不止而跟着死在这里。她不敢去想没有他该怎么办，只知道若是他死了，不管谁拉着她，她也愿意就这样死在这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