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凉如水
天将黑时,梳洗打扮干净了的美鹤香气扑人地来到父亲的房间。父女俩吃过晚饭后坐在门廊前看着花园边品茶边说话。 千叶俊雄问道:“美鹤,告诉爹,昨晚你一个人怎么过的?” 美鹤知道父亲会问,早想好了一套:“我从东侧门出去,在山里一顿乱走然后就迷路了,天黑的时候,好巧遇到了一个打猎的人家,他们收留我住了一个晚上。然后今天我又按原路往回走,结果还是走丢了,幸亏程霄来了。” “可这附近的人家我们都去找了,可都没见着你。” “噢,他是住在山洞里的,是从邻县游走打猎的猎人,不住在屋子里。” “那山洞在哪个地方?办完手下这件事,我应该亲自去感谢他们。” “他们说不定今天已经走了。而且,我已经把我的珍珠钗送给他们作为感谢了,你不用去看他们了。”美鹤说。刚刚雪姨为此已大为心痛了,因为那对钗上的珍珠可是东瀛极品,难得的圆润硕大,光泽细腻,昂贵自然不在话下,可小丫头真大方,住了一晚便随手送人了,京城最好的客栈住上一整月也要不起这个价。美鹤当年从东瀛来时,祖父仅送了两对给她,如今就只余一对了。美鹤当时还想:如果雪姨知道那珍珠其实是白白掉到河里的话,不知道是怎么个心疼法。 千叶俊雄听到女儿的话后,照例不以为然。只轻轻饮了一口茶微笑着说了另一件事:“我看,今天肯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否则你怎么会这样记性不好。” “没有啊,我忘了什么?”美鹤话刚一出口,突然一下反应过来:“唉呀!今天可是娘亲的生日,我没忘记,真的没忘……噢!”她蹭地跳起,伴随着咣当的一声巨响,她的膝盖撞到桌子,她立即边跳边喊疼。 千叶俊雄不觉又笑了,说:“算了,你娘不会计较的,坐下吧。” “难怪爹这么好心邀我来赏千瓣花了。”美鹤喜欢称秋菊为“千瓣花”,她来千叶山庄才初次见到这种美丽的花,那无数个花瓣层层叠叠,柔美而又娟秀,不惧霜寒地在深秋盛开,倒显得比一般花大不相同,于是她立刻爱上了,还自顾自地给它取了这么个可爱的名字,每年总是在花园空着的地方种上各色秋菊。而千叶俊雄却能知道这个名字的弦外之意:千瓣,即牵绊,他们心里有共同牵绊的人。 千叶俊雄笑道:“这里都是你种的花,是你的宝贝。爹常常来看,没开花的时候也来。” 美鹤惊喜地道:“真的吗?” 千叶俊雄点头道:“嗯。一想到是你种的,就觉得这可能是世上最好看的花了。” 美鹤却没高兴起来,她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另外的事,喃喃地道:“人要是眼睛看不见多可惜呀?”说着她试着闭上双眼,然后去想象那种感觉,又用力闻着空气着飘着的冷冷的香气。 千叶俊雄淡淡地叹气,道:“你想说谁眼睛看不见?” 美鹤吓了一跳,顿时回过神来:“……没谁,我瞎想的。”一说出那个“瞎”字,她心里还忍不住掠过一丝懊悔之意。 千叶俊雄“哦”了一声,却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他拍拍自己身边的椅子道:“到这里来。” 美鹤立即坐在父亲的身边,很自然地就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眼睛看向漆黑的夜空,秋夜的天空星星不多,却很明亮。 千叶俊雄伸手将女儿的纤纤薄肩揽在臂弯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看着天空发呆。 “爹,你猜我娘会在哪里?”美鹤像小猫一样窝在父亲怀里,突然很小声地问,声音满是惆怅。 千叶俊雄道:“我也不知道。” 美鹤又问:“她会想我们吗?” 千叶俊雄收回呆在天上的眼神,两眼看向虚空夜色,然后回答道:“当然。” “我们还能再见到她吗?” 千叶俊雄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丝,说:“当然。” “还要等很久吗?” “应该不会。” 接下来美鹤便不再作声,渐渐歪在父亲怀里睡着了。千叶俊雄低头看到,略微苦笑了一下,宠爱地轻抚着这沉睡中的小脸和那柔软的发丝,然后俯身轻柔地将美鹤抱起,小心地迈着步子,将她送往房间。 雪姨原本就一直远远地看着这父女俩,所以当千叶俊雄抱着女儿回来时,她正好赶到美鹤房前打开门,赶紧铺好了床。她帮已经睡着了的美鹤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千叶俊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这孩子,今天睡得这么早,肯定是在外面乱跑累坏了。”雪姨一边忙一边笑着说,她看美鹤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疼爱与幸福。 千叶俊雄回答:“是啊。”他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充满了爱意。良久,他起身走出屋外。 雪姨也起身跟着走出去。 雪姨出来看到千叶俊雄正在屋外不远处的花园小径上。他独自站在满园的秋菊丛中,看着那些花儿,想着他的心事。 夜风寒冷,雪姨的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她的脚步不知何故慢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在人们眼里,千叶俊雄都是个非凡的男子。他正直坚忍,谦逊温和,还天生就有一种王者之风,仿佛永远不受邪气所近,也不会被打倒。这种气质不是人人都能拥有,也自然地令人不由自主地尊敬和仰慕。许多人都会很想接近他,却又有一种永远无法接近到他的奇怪感觉。这种吸引力对于女人更是致命,尤其他现在身侧无人,无数女人都会浮想联翩。然而五年来,山庄内各色女子来了又去,有些目的也非常明显,可从未见千叶俊雄多看过哪个女人一眼。 雪姨是四年前来到千叶山庄。她的美貌惊绝整个山庄,即使是正值妙龄的少女也与她相比亦少了那种独特的韵致。雪姨也与以往女子不一样,她来的时候,面如桃花,却是心如死灰,面对无数女人倾心的千叶俊雄,她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像其他遇到困境的武林人士一般在这里安住了下来,平日里足不出户,不与人来往。 然而没过多久,她发现了还是小女孩的千叶美鹤,事情才有所转变。那时候的美鹤可不是现在这个快乐的小姑娘,年幼的她瘦弱多病,日夜哭泣着。这个没有母亲的小女孩点亮了雪姨那颗死去的心,激发了她身上的母性。 雪姨与美鹤的相遇是这山庄中最让人觉得完美的事情之一,不出半年美鹤就很快恢复了健康,她变得开朗活泼,加之父亲的纵容,终于就变成了如今这样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了。雪姨则像母亲一样照料着这个小女孩,她黯淡的眼眸里也逐渐焕发出光彩。 千叶山庄中的规定,就是长住在此的人,可以永远不讲他们不愿讲的过去。其实时间一长,很多人的过去都渐渐地被人了解。但独有雪姨除外,她从不提及,人们甚至连她的全名是什么都不曾知道。四年来,她也从未踏出过山庄一步。在这个山庄中,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美鹤的一切。 然而有些事情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四年中,雪姨知道了关于千叶俊雄的许多事,比如他不为人知的那二十多年的岁月,以及他多年来不曾对任何女人动心,只因为他心中只有他妻子一人,而他的妻子似乎已经不在人世。雪姨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重情的男子,她开始想他那逝去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她肯定极为美貌,从美鹤的面容便可猜想;可能她的性格也传给了美鹤,聪明善良,有点淘气,有时还很固执。雪姨有时会嫉妒起这个不存在的女人,多少女人奢望能得到千叶俊雄的随意一瞥,而她偏偏要却从他执着的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姨起先以为万千情感也敌不过时间的消磨,千叶俊雄过不了几年便会渐渐淡忘他的亡妻。可是四年过去了,他一点想要忘记的意思也没有。她常常看到他深夜一个人在湖边的菊园中漫步,长久地凝视着当中某一朵花,有时会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抚触着那些花瓣。雪姨还知道,每次当俊雄头痛发作不肯吃药,就是生怕那药吞噬掉了关于妻子的任何记忆,他宁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想忘记她的点点滴滴。 雪姨有次忍不住问起美鹤她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小小的美鹤竟对此事十分地敏感,她只说:“我娘亲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们谁也比不上!”然后她又倔倔地加了一句:“我娘亲不会不要我了的。”她眼圈红红的,补的这一句,倒像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雪姨就再也不敢问及此事,只是她会同时关注起千叶俊雄的一举一动来。默默地关注他,她的另一种幸福,而越是关注,便越被痴迷。 千叶俊雄何等聪明,他早已察觉,却也如对待其他女子一样,一直小心回避着。 雪姨静静看着夜色中千叶俊雄的身影,久久无话。在这暗夜的星光下,她一下子涌起了自己太多的回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曾经坚硬如冰的心也变得越来越脆弱,直至像这夜空星光一般无力,她觉得自己无法再承受这样的隐忍。 四下里十分安静,风也在此时安静了下来。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做了一件她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事——她忽然快步走上前去,从身后拥住了千叶俊雄。 “雪夫人,请不要这样。”千叶俊雄猝不及防,半天才想起要去分开她的手,却又僵住不敢碰触她。 “不!就一会儿。”雪姨手上抱得更紧,眼泪刷刷流下来了。 千叶俊雄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道:“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除了这个。”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忍不住……”雪姨没让自己把话说下去,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她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却是一样也无法得到。此时若能够这样碰触一下他,已让她十分满足了。于是,很快,她便松开了手。 过了一会儿,千叶俊雄估计雪姨已经理好思绪了,才转过身说:“这些年,雪夫人帮我照顾美鹤,我心中十分感谢。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养肓这个女儿。” “庄主不必谢我,反而是我要谢你和美鹤,我只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只有她,能让我暂时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忘记那些不堪往事,就是老天对我的宽恕,哪怕只有一时一刻。”雪姨看着远处的湖面,淡淡地说。她的脸上仍是泪光闪闪。她的思绪飞去遥远的过去,那里堆积着许多不愿触及的往事。 千叶俊雄看着她,问:“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雪姨轻轻摇头,面色哀伤。 千叶俊雄便静静地等着她再度开口。 雪姨轻轻地道:“女人再聪明,也绕不过一个情字。我常问自己,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我生于非凡世家,年少时自恃貌美聪明,誓要嫁天下第一的男子,结果……”她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人,待我实在好,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竟然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布。后来我嫁了另外一个人,他应该算是天下第一的人,结果他只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我啊,终究是太笨了。伤心之后,我也只想像一个平凡的女人一样,不再奢求什么,只求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看着她们开心地长大。可是,我竟连这点福分也没有!我可怜的小女儿,她也像美鹤这般年纪,乖巧无比的孩子,竟然遭了她亲生父亲的毒手!”说着她泪光闪起,“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我之不幸,全因自己执念,害人又害己,可我女儿……她小小年纪有什么错?就算是老天的惩罚,惩罚我便好了,我的孩子,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受这罪过?都是我的错……”雪姨说着转身去面对着空旷的湖面,身子渐渐地矮下去,溃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她讲得并不详细,千叶俊雄只能半听半猜。但身为人父,他怎能体不会到那种儿女受到伤害时犹如刀割斧凿般的心痛? 又是一阵沉默。 “雪夫人,你这是错怪罪自己,纵使是你遇人不善连累了孩子,但加以毒手的人不是你,何苦为难自己,替他人背这罪过?”千叶俊雄劝她,又道:“人生在世如沧海一粟,沉浮又怎能全由自己作主?”
雪姨听了,泪又多了三分,心中压抑多年的痛楚止不住地随着泪水宣泄而出。 千叶俊雄没再说话,周围又是一阵沉寂,只有雪姨的抽泣之声。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地恢复平静,她又道:“谁知天上品,何故落凡尘?年幼的时候,父亲喜欢叫我飞雪,说我像天上飞下来的白雪,干净,纯美。可是没想到,天下这么大,我却偏偏落在了一条万人踩踏的路上,再白的雪,也成了泥泞。我来到山庄,本只想在这里了此余生。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个庄主这样的男子,更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替自己可惜,何当年我遇到的是别人,而不是你?”她慢慢站起来,转身看着千叶俊雄,幽幽地道:“可是,庄主为何宁可独自思念一个不在的人,连多看一眼旁人都不肯?” 千叶俊雄似乎不经思考便回答道:“我深信她尚在人世,我定与她有再相遇之时。就算……哪怕只能黄泉相见,我也想以坦荡之心来面对她。”在他内心深处,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他从不曾忘记,她的位置亦从来无可取代。 情深至此,铁石心肠也未免为之所动。雪姨的心更是一酸,她顿时明白了千叶俊雄的真正心思。感动之余,她小心地问道:“可不可以讲一讲你们的事?” 千叶俊雄的内心被这话击起了千层浪,那些尘封的记忆在心底蠢蠢欲动。多年来,从没人敢问起他这个问题,即使美鹤,甚至是他自己。也许是因为心痛到不忍提起吧,父女俩各自找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填满每个日子,尽量不去直面。 现在这从未被提及的记忆被翻动。那些情景、那些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那在茶马古道上策马扬鞭、凶神恶煞的红衣少女,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在僻静的房间中静静躺着的她,在泉水边追逐飞舞蝴蝶的身影,那是他刚刚喜欢上她的时候,刚好是春天的季节;在艰苦的地方夹杂在一大群人中间辛勤劳作的她,那时他们刚刚不顾一切成亲,代价之巨,无人能及,而他却第一次感觉到人生nongnong的幸福;忍着疼痛还强笑着跟他说‘如果是儿子不准你打他’的她,那是他第一次为人父,那一天也是他一生中最可怕也最幸福的一天,她差一点就离他而去了;还有抱着生病孩子一起在小床上睡着了的她;在烛光中带着微笑一页一页翻看孩子们写得歪歪扭扭的字的她…… 一件件细腻往事,现在一下子涌回到千叶俊雄的脑海中,他们一同走过了太多岁月,可以回溯的记忆太多太多,多得令他头脑有些发胀,眼睛也有些胀了。等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时,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呆了,只见雪姨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 “她应该是个极美的人。”雪姨见他许久不语,猜测道。 千叶俊雄点点头,酸涩地笑了一下,轻抚着身边一株芬芳绽放的金色秋菊,说:“若我是这株树,她便是这树上的花,我一生本应沉闷无奇,遇上她才识得冷暖,品尝喜悦。如今她不在,我其实就是一株残枝。她给了我这一生都不曾奢望得到的美好光阴,我却来不及待她更好一些。” 雪姨问:“那,她去了哪里?为何你从来不提起她?” 千叶俊雄沉思了一会儿,说:“发生战乱,我们失散了。” 雪姨听罢深感惋惜:“东瀛也有战乱?” 千叶俊雄苦笑道:“普天之下,有哪片地上真正太平过呢?我就是在那时受的伤,那前后有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能想起来也都是散的。我们的儿子也不知怎样了。” 雪姨无比震惊:“儿子?这么说美鹤并非独生女?” “当然不是。美鹤是我们的小女儿,美鹤的右手……”千叶俊雄面色凄然,不觉闭上眼睛:“她的右手本来是好的,是在战乱时落下的病根。若不是她,我早已不人在世了。当时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你们想不到她曾经历了什么。” 雪姨只觉得无比心痛,不忍再听下去,打断说:“不要再说了。” 难怪美鹤那时候那么孤僻恐惧,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已经历这样的磨难,而且她居然一直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对别人透露过。 千叶俊雄举头看着黑黑的夜空,说:“现在你已知道,美鹤是个多好的孩子,远远不是大家说的那样不懂事。她成天这样折腾,其实不过是不想让我为她担心而已。只要她能过得开心一点,别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又怎么忍心责备她。” 雪姨恐怕是庄内第一个了解了千叶俊雄父女往事的外人。眼前这个神色有些黯然的男人,他曾有着幸福无比的家庭,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屋内正在熟睡的天真少女,她也曾在父母兄长的捧爱中过着快乐的童年。但一夜之间幸福嘎然而止,他们突然变成了孤单的父女二人,互相依靠着度过了这么多年。世间不幸之人何止她一个,竟然还有近在身边的这一对父女,再细细想来,人生能够真正圆满能有几人? 当千叶俊雄转过身来面对她时,雪姨突然发现自己脸上再次满是冰凉的泪。 千叶俊雄说:“我说的太多了。夜已深,雪夫人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雪姨擦拭着脸上的泪,说:“嗯。庄主也请早些歇息。”说完慢慢转身离去。 “等一等!”千叶俊雄叫住她,等她转过身来,才认真地说道:“人毕竟不是随风而落的雪,可以离开那条路的。” 雪姨听罢,略一思量,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说道:“说来也是。”说完仍转身向自己住处走去,眼中似有新的泪光出现。 千叶俊雄郑重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然后慢慢跺着步子朝自己的居所走去。 那一夜,夜凉如水,他回去的路边,各色秋菊正在薄霜中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