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沉浮各异势
历代王朝更迭常伴有外族南侵,甚至天下****。钟离荆已十年没关心朝政,但仔细回想这十年,江山虽几次易主,却也无外邪趁虚而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十年,武皇能吏,睿宗贵阀虽有起落,但朝政还算平稳修明,万民也未受疾苦。 钟离荆明白,当今圣上虽然年轻却是罕见的雄主,李唐百年,除太宗、武皇外均不及他继承大统来的曲折,这背后必有高人辅佐。回想这十年的天下大变,若果真是那位轻狂书生所谋,那隆基帝北巡,会不会又是一招“倒脱靴”,只是这次会先弃几子? “想来月娥十有八九已是那位高人的弃子,隆基帝怕是也蒙在鼓里。” 钟离荆略加思忖,已将事情前因后果猜中了七七八八,他猛回头,再看向董师府的方向,突然,昏暗的房檐上,隐约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不好,莫非竟是今日?”顷刻间,他既已想通其中原委,片刻不停,一跃跳上左近的屋舍,飞奔向董师府的伶花小筑。 刚奔出两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怎会偏偏选在今日,而且是自己与月娥相见之后?钟离荆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念头。 顷刻间,他又看到一道黑影跳入小筑院。月娥性命危在旦夕,已容不得他多想,钟离荆将梨花枪负在背后,疾奔向小筑。 院门口,两名府兵早躺在地上,钟离荆并不贸然进屋,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均是额头一道细缝。他精通医术,知道颅骨是身体最坚硬的骨骼之一,杀人者能轻易洞穿颅骨伤人,一定是身怀利器。 钟离荆没有直接跳入院内,他轻轻取下长枪,向门缝抖了个枪花,门栓顿时粉碎,朱漆大门也应声而开。七丈外的院中央站着一人,此人黑衣负剑,此时正打量缓缓进门的钟离荆。 待他走到院内,黑衣人咧嘴一笑,以沙哑嗓音轻声道“久闻散骑荆郎‘枪、剑、诗’三绝,上阵用枪,决斗用剑,怎没见阁下的佩剑?” 钟离心头一凛,“果然是冲着自己而来。” 怜花小筑在董师府后院,两院府丁分驻南北门房,钟离荆快速扫了一眼院落与阁楼,见院角落有几处尸体,北院的家丁怕是已凶多吉少,南院的家丁应该还来不及知晓。 还好阁楼内门未打开,屋内家眷想必还在熟睡,钟离荆稍稍心安,但黑衣人能无声息杀害所有家丁,身手骇人听闻。其实,最令钟离荆焦急的,是另一道进入小筑的黑影,时间拖久了,月娥恐遭不测。 心念一转,钟离荆朗声道:“你知我名,当知我不再用剑。”他故意将嗓音提高,只盼前院家丁能够警觉。 黑衣人见他高声应答,竟不慌张,“裴督师一日临朝,你果真一日不再用剑?” 钟离荆嘴角微翘,闭口不言。 黑衣人见他不答,反手握剑缓缓拔出,袖口鼓胀像是费劲力气,剑刃一分分抽出,月光照映下露出阵阵寒光,细听时伴有阵阵龙吟 “好剑,”钟离荆口中称赞,心中却不停思忖,看黑衣人拔剑起手的姿势,不像是中原武学,但看他用的兵器,优势地地道道的名剑样式,绝非异域工匠所能锻造,于是更加留了个神。 “此剑名孤鸿,剑长二尺八,七年前铸于虎丘。”剑刃已抽出一半,龙吟声更急。 虎丘有剑林,天下名剑共栖之。 “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好名字。”钟离荆倒提长枪,一句话便道出了黑衣人剑名的由来,竟然是阮籍的咏怀诗,他虚画圆弧将枪头拖至地上,豪气平生,“阁下既告知剑名,想来已有必杀我的把握。” “散骑荆郎果然博学,我虽没有杀你把我,但此剑未尝一败。” “阁下做事虽不光彩,剑心却未蒙尘,剑客不忠于剑心者,不配用剑,你很好。”钟离荆说完,枪已提至胸前。“此枪名定军,洛阳城西郊铁匠所铸,此间主人三年前赠我,未尝一战。”钟离荆说话虽然平静,但因为始终担心着月娥的安慰,还要分神留意四周的风吹草动,其实此时的心思早已凌乱。 黑衣人并未回答,因为剑已抽至鞘口,突然,龙吟声戛然而止,一道青光离手刺向钟离荆。拔剑既杀招,竟是一招甩手剑。黑衣人自信此剑必中,出道七年,没有人在猝不及防下能挡下此剑。 “啊。”一声惊叫从阁楼窗口传来,原来月娥早已听到院内声响,正从窗缝间偷看,见宝剑如流光飞向他飞刺去,不禁大惊失色。 “嚓!” 刹那间胜负已分,枪扎如游龙,定军枪刺入黑衣人胸口一寸,鲜血迸出,钟离荆左手攥着酒葫芦,葫芦上插着孤鸿剑。 “啪,”一声脆响,酒葫芦四散炸开,酒水四溅,宝剑应声落地。钟离荆轻抚着眉间那道浅浅的血痕,惊出一身冷汗。 “你知我刺你眉间?”黑衣人尚未从震惊中平复。 “七分把握。” 片刻沉默,黑衣人喃喃道“世人只知钟离荆料事如神,却不知他还是个赌徒,动手吧。” “你已重伤,我不杀你。”钟离荆平静道。“阁下剑法虽然诡谲,却也算个难得的对手,若不是取巧,我很难胜你。” “很好”,黑衣人轻轻点头,不再多言,纵身跃上房檐。 “荆郎!”月娥见情郎去而复返,一丝甜意涌上心头,她轻轻推开窗子,点亮了手边红烛。 “别出来!”钟离荆心道不妙,却为时已晚。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 “不好!有暗器!”钟离荆大惊,长枪在顷刻间掷出,仓促之间劲风仅将暗器稍稍打偏斜。 “啊”一声惊呼,月娥应声倒地。钟离荆在掷出长枪的一瞬间人已纵起,片刻后便已破窗而入。 月娥锁骨下插着一支短柄弩箭,若非稍稍偏斜,早已当场毙命,不急多说,他连忙封住她胸口xue道。 “来人,快来人”钟离荆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将她抱到屋内床上,面上露出三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惊慌。 他看到床内侧的锦缎襁褓,才想起她刚生产。若是因为自己,她永远不能醒来,那这一生都会愧疚。 “别喊。”月娥幽幽醒来。
钟离荆撩开她的罗绮衣袍,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心脉已伤,虽封住几处大xue,泛黑的血水仍止不住外溢。箭口淬毒又射入心脉,已是回天乏术。 “荆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闭口不答,缓缓闭上眼睛,早已泪涕俱下。 “就要……死了吗?”月娥缓缓睁开眼,哀求的看着他,“我……不想死。” “荆郎……我不想死……”她重复道,声音颤巍“你说要带我去看……雁门关外的草长鹰飞,看南疆的石林沟壑,还有蓬莱山的云海日出,昆仑天池的晚霞夕照……” 钟离荆心如刀绞,“月娥,我都带你去,你伤太重,别再说了……” “荆郎,你让我说”她的脸已渐渐发白,“你曾笑,笑那刘武周残暴……王世充狭隘……窦建德虚假……刘黑闼福薄,你说他们虽没皇帝气数,却也算乱世英豪,还有你说的那几十个草头王,我……记不住名字了,你说要带我去看看他们的山头,去瞧瞧他们的枯骨。” “这些,你还记得。”他早已肝肠寸断。 “你总说我小觑,要我看看这大唐的江山,看看这百年的风流人物。” “其实这天下也没什么,我那年只想说些漂亮话,把你从董师的身边拐走。”他抹了把脸,挤出一丝笑容。 月娥微微咧嘴,心里明了,他只是想讨自己开心。秋水长眸紧紧盯着目光闪烁的钟离荆,像是他的脸上画满了这遍天下的风景。 “是啊,唱惯了文姬、貂蝉、飞燕、昭君,这万里江山、百年风姿又有什么稀罕,这些与我的荆郎相比,早没了颜色。” 门外,是丫鬟急骤的敲门声,他不置可否。 “荆郎,我快要死了,死在你面前也好,你能永远记得我年轻模样。”月娥扭过头,“我看不到我儿长大,不求他做皇帝,只希望他能平安喜乐,不像她娘,身不由己。” “月娥,我对你不起,只悔当年没带你离开。” 月娥一声叹息“只恨当年拉你来长安,现在,我只想离开。” “我带你走!”钟离荆斩钉截铁。 “真的?”月娥心头一喜,忽又幽幽道,“算了,带着我你出不了长安。”他未答话,却已做出行动,钟离荆扯下床沿绢布帘子,将熟睡婴儿裹在胸前。那年,他放弃了整个天下,却遇到她,如今,为她又何妨面对这整个天下。 “呆子,你别做傻事!”月娥又惊又气。 “你不总说我满身书卷酸腐,唱不来那关公与赵子龙?且看我今天就千里走一遭那单骑,杀一趟那‘长坂坡’!”说罢单手抱起美人,一步跃到窗口,拔出深陷在房檐的梨花大枪,没入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