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十
林儿一双手紧紧掩住了嘴,吃惊之余,便觉腹中一阵作呕,那是尸体的腐臭飘到了这山上的缘故。旁边寻阳、仙姬、双妹诸女俱是被惊得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她们何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看到这样阴暗的场面。 念双小声对檀羽道:“这应该就是萧斌的人马。看来,这萧斌还没到肆意妄为的程度,毕竟这些胡人也都是军户,他杀了这些人,还是希望掩藏行迹,不让世人知道。所以他们就在这里挖个深坑,把尸体掩埋,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阿羽赶紧想个办法,把他们的阴谋揭露出来啊?不能让这些人死不瞑目。” 檀羽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能猜到那萧斌此时的想法:屠杀胡人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所以只有不公开为世人知晓,始兴王掌控的廷尉府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对这事不闻不问。因此,其人就想到临时制造这样的一个万人坑,将一切秘密埋到地下去。 檀羽在震惊和悲愤之余,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制造这个万人坑的罪魁祸首是谁,绝不能让这样的阴暗永埋地下! 他仔细思索良久,方道:“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屠杀这么多人,只有军队才能做到。可是据我所知,毗陵郡附近没有大规模驻军,如若在平时,那萧斌带兵到这毗陵郡,难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此次,他本是带兵来追击我们,却秘密在中途变道。他正是利用这次正当出兵的机会,干出这等肮脏的事,又不引世人怀疑。而要想让世人知道这事是他干的,就要首先让大家知道,我们几个此时也在毗陵郡,那么大家就会自发地联想到,萧斌的人马必然也在毗陵郡。那么这场屠杀,他就难脱干系。走,我们立刻前往毗陵郡!” 说罢,他便拉了林儿、寻阳,快步下得山岗,一行人小心转过山岗,往毗陵郡去。 诸女虽都已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可对于刚才那人间炼狱的场景,依然无法接受。林儿和寻阳毕竟以前经历过赵郡战乱,有此心理准备。仙姬这个山里出来的女子,却从小都只知道跳舞和欢乐,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她正一个人躲在凤行屋的角落里不住地打着颤,眼里全是惊惧神情。 林儿和寻阳见她如此,忙一左一右坐到她身边。林儿安慰道:“玉娘一定要坚强起来,记得那次我们在去伊吾城的路上遇险,玉娘主动代替我引开敌人的追击,那时候的你多么勇敢。” 仙姬却道:“可是刚才的场景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羌人得不到汉人的承认,经常被汉人欺负,打伤打死的情况常常发生。我从小只要一听到汉人欺负羌人的事,就睡不着觉,怕得要命,还老做噩梦。没想到现在汉人也一样欺负胡人,他们大家为什么不能和和睦睦的呢?”她一边说,手心里就不自觉地冒冷汗。 林儿听她如此肺腑之语,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神色黯然地道:“现在才明白,当时阿兄力主汉羌和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檀羽却道:“可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千年以来中原就从未出现胡汉并立之局面,也难免会导致天道不彰、世事沉沦,再被野心家一煽动,仇恨和杀戮就会自然地出现。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胡汉之争,是应该将胡人赶出中原,还是平和的相处,我想不到答案。” 这次的事件,让檀羽仅存的一点信心都已荡然无存。他比会做噩梦的仙姬还要感到悲凉,他就像处在一个让人憋闷的空间里,稍微探出一个头来,就被人轻易地摁了回去。他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绝望。 在这神州陆沉岁月里,真正让人绝望的,不只是**的屠杀,而是人心已死。 此时,他很想抓住一个人,问问他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可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同他一样绝望的林儿诸女。没有谁能告诉他未来在何处。诸女可以逃到丁零去,可他这个已晋为君子的人,也要逃避吗?当然不行。可是不逃避,路又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反复回荡。他反复地思索着他曾遇到过的人中,谁能替他解开这个郁结。可他想不到。他的师尊李孝伯会选择激进的方式,李灵师伯则会以权谋对权谋,眭夸和东安寺的慧严方丈都过于出世,他们都不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谁能给出这个答案呢?天下这么多能人,难道真的没人能回答吗?他不相信。 马车内的四人,就在这痛苦不安中来到了毗陵郡的无锡城,天已蒙蒙亮了。众人将凤行屋和马匹藏到了无锡城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当作早饭,这才快步往那城中走去。 一边走,檀羽一边安排道:“上次在宗正寺大牢中,我遇到过一个叫陈妙登的女奴。她说她父亲因为得罪了毗陵郡的官员而被杀头。这件事情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二郎你先去城中打听看看,到底这个官是什么人,我们正好可以顺便帮那陈妙登出口气。”韩均应了一声,飞身而去。 众人也随之进了无锡城。此时天已大亮,街上不少人,开店经商的不多,提笼遛鸟的倒是不少,看来毗陵郡倒成了这些军户的纨绔们舒服玩乐之所。羽、林这一行人都是生人,甫一走进无锡城,就招来了不少疑忌的目光。 刚走不远,韩均就回来了,报告说:“陈妙登家本是毗陵郡附近的买卖人,她有一个亲阿兄,那天到无锡来给人送货,却被一个人骑快马撞飞出去,当场就丧了命。无锡城的参军过来一勘察,就说那个人当时骑得并不快,是陈妙登的阿兄自己宿疾发作,导致死亡。陈家人哪里会服气,就去郡守那里击鼓鸣冤。可那个撞人的是本地主簿的公子,郡守显然是要袒护他的。结果陈家人去告状,状没告到,却把自己家告了个家破人亡。那郡守找了点事,就把他家的男人都杀了,女人则发配做了奴隶。”
众人闻言,俱是唏嘘。木兰最看不惯这种不平事,当即忿道:“让我去杀了这些郡守、主簿,给那陈家人报仇!”她这含光女侠,就是专做这些打抱不平的事。这回碰上了,自然不能放过。 谁知檀羽却道:“光是使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就像之前林儿说的,这一任郡守走了,下一任郡守又来,一样会做这些不法的勾当。现在的关键是这毗陵郡仇胡的问题,这是由来已久的。要解决它,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林儿嘟囔道:“我觉得,这些汉人根本就是闲的。你看这城里的人,尽是游手好闲之徒。他们自己懒惰,然后去说是胡人霸占他们的财富。这些人都是蛀虫,一般来说,蛀虫都是色厉内荏的。只要让他们知道怕的,他们以后就再不敢胡作乱来了。” 檀羽道:“说得没错,让他们惧怕无疑是个治标的好办法。这位公子不是喜欢骑快马吗?那要不让他和木兰阿姊比比骑术好了。木兰你去找两匹快马,拉着这个公子去那些已经被屠的胡人村子转一圈。相信以你的骑术,够他喝一壶的。” 木兰坚定地道:“放心,若不叫他以后看见马就怕,我就退隐江湖!” 檀羽又道:“二郎也去把那郡守抓来,让他两个今晚就在那万人坑旁边过夜,也算是为那些无辜百姓守灵。林儿,我们去找个酒垆,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说罢,众人便各自行动。檀羽让双妹去问到了这无锡最大的一家酒垆,众人径直走了过去。 这时候刚是一群纨绔遛完鸟,到酒垆喝酒的时间。檀羽等人走到时,就见人来人往,好生热闹。众人便也随着人流往里进。 刚到门口,一个酒家保却突然拦住诸人,表情轻蔑地道:“你这几位中有一位不能进。”念双当即上前,喝问道:“为什么?”酒保指了指旁边一个招牌,道:“自己看吧。” 那牌子上写着:胡人和驴不得入内。 他说的是着西域打扮的仙姬。念双见那牌子,勃然大怒,过去举起那牌子,就朝旁边一根柱子上砸去。只听一声巨响,牌子立即被砸得粉碎,空中飘起一阵呛人的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