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入神乐观
建文帝一行人驰舟远遁,虽然已经看不清岸边的情形,各人依然是心有余悸。其中一人呜呜地哭了出来,正是方书。 此时包括建文帝在内的众人,皆颓然坐于船中,虽然想安慰方书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说,于是一时间空气之中,只能听见方书的哭声与缓缓行舟的声音。 终于还是程济按耐不住,上前将船桨握住,对方书道:“方家兄弟,节哀顺变吧,方墨为国捐躯,正是死得其所,不辱没方家之名。” 方书忍住悲泣道:“我非悲我兄弟,而是哭我老父。方墨既死,我方书也必将追随其而去,只是可怜我父,如今生死未卜,却怕是无法再相见一面了。” “方书莫说这种丧气话,你父当朝大贤,为天下士子敬仰,燕王虽然暴虐,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害其性命。”魏冕道。 “正是、正是,御筪中单说避难于神乐观,但不知现在是否已经被燕军所占?”王钺怕方书过分悲痛,转移话题道。 方书拭去脸颊上泪水,用手遥指对岸道:“幼年时家父曾带我等访过此处,观主王昇也是家父至交。” “太祖、高祖皇帝常去神乐观祭祀祈福,可叹我朱允炆这些年却被战乱所扰,竟然未曾去过此观,如今避难于此,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建文帝道。此时的他心中千回百转,想着几天之前还端坐圣殿,如今却蜷缩于一叶扁舟之上,前途渺渺,归路无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众人又一次陷入沉寂之中,木桨缓缓剪开水面,一炷香的功夫,水岸已然清晰可见。但见岸上好一片竹林,郁郁葱葱,若隐若现,那神乐观想必就隐藏在这片茂密的竹林之中。但这所坐落于石门坎天堂村的道观,能否成为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众人的内心,也是一片茫然。 河的另一边,胡三笑与花娘仍然缠在一处,但是胡三笑已然狼狈不堪,脸上的汗渍、血渍混成一团,脚下也不住地踉跄。 “婆娘,等一等,你.....你莫再发疯了行不行?我是你丈夫,你怎能怀疑我.....” “你还我孩子,我便饶你,嬴儿那么小就丢了,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野兽吃了......”花娘越说越是激动,“若是果真如此,我做厉鬼也不放了你!” 正在两人纠缠之际,突然间芦苇中传来一阵短促的怪鸣,紧接着但见人影一闪,两个人来到了近前,身法之快,可见轻功极高。 其中一人身着华丽白袍,手拿折扇,显得风流倜傥,旁边另一人则形如虎罴,如一尊铁塔一般,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手握一柄开山巨斧。 “胡三笑,你好兴致啊,与你家婆娘玩耍的如何?”白衣男子嘲笑道。 “无聊得紧,大爷我的家事,用得着你等管吗?”胡三笑趁机跳将出来,缓了口气。 “你的家事自然不相干,但你若为了家事误了国事,我们却要替燕王管上一管了。”白衣男子手摇折扇,依然嘴角含笑地说道。 “方玉柏,你这小白脸心里想的什么,难道你胡爷爷不清楚吗?”胡三笑笑道。 “愿闻其详。” “一品阁中又分三等,名曰鹰阁、雀阁和鸦阁。鹰阁武士待遇最高,也最受燕王宠信,雀阁次之,鸦阁最末,你方玉柏自以为很了不起,却被分在鸦阁,自是觉得愤懑不已。”胡三笑缓缓道。 “嘿嘿,你说的只字不差,想我方某,武功卓绝,人品俊雅,却被分为三等,你说这是何道理?”方玉柏说完又指了指身边的那个壮汉道,“看他,头脑简单、笨手笨脚,竟然被列为雀阁武士,这不是讽刺又是什么?” “我说老方,你也莫要着急,其实乌鸦个大,比小家雀要好看不少呢!”壮汉憨笑着说道。 方玉柏以手加额叹道:“你这痴才,这是个大个小的事吗!要我方某统领一品阁,你连大门都别想进!” 此时方玉柏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他却不认得方墨,于是问道:“这是何人?” 胡三笑答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偶然遇到,竟然对花娘出言不逊,被我杀死了。” “方玉柏,牛岑,你们可曾看见我家嬴儿了吗?”花娘并不理会他们谈论的事情,却一心仍想着自己的心事。 “疯婆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那孩子早不知死于何处了,你又何必再想呢?”方玉柏坏笑道。 此言一出,只见花娘脸上为之变色,浑身战栗,口不能言,只是呆立在原地,不住摇头。胡三笑见此情形,勃然大怒,手握卜字铁戟,猛然向方玉柏刺去,口中喊道:“你这狗才,辱我娘子,看我跟你拼了!” 但见电光火石般一闪,不出十个回合,铁戟被崩出数仗。方玉柏身形晃动,折扇轻抚,一道血印立刻出现在胡三笑的左脸上,胡三笑大吃一惊,连忙变招应敌,但耳轮中只听方玉柏说声“着”,自己身体仿佛不听了使唤,陡然间腾空而起,然后只觉腹部被猛烈重击,顿时瘫倒在地,再也难以站起。 此时花娘仿佛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愣愣地超方玉柏看了一眼,又朝地上已经因为疼痛而五官扭曲的胡三笑看了一眼,径自回身离去了,口中仍然是念念道:“嬴儿,你究竟在哪里呀?在哪里.....” “像你这种废物竟然也能位列雀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方玉柏没再去理睬花娘,而是冷冷地对胡三笑说道。这时,牛岑在旁边推了一下方玉柏道:“我说老方,老大叫我们来,不是为了收拾姓胡的啊。” “胡三笑,看在老大的份上,我今天不与你计较,老大给我们十天时间,让我等务必找出朱允炆,现在除了付海与庄烈臣以外,所有的一品阁武士都出动了,老天瞎眼,抓阄抓到与你们一起,算我倒霉,但我可不想让别人得了头功。”方玉柏道。 胡三笑挣扎着坐起身来,心道我决不能透露出刚让朱允炆从我手底下溜走的事情,否则他必报燕王得知,想到此于是笑道:“那我等就都要倚靠方大人了。” 方玉柏哼了一声,衣袖一甩,迈步离去,没走出多远,回头对牛岑道:“你这痴才听着,第一,老大的命令不用你老来提醒我,我的记性比你强万倍。” “那第二呢?”牛岑痴痴地问道。 “第二你年纪比我都大,别再叫我老方!”方玉柏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身后的俩人。 却说建文帝一行五人等船靠岸,迈步而上,进入了竹林之中。此处地势起伏,越走越是高处,众人都未曾想到这石门坎竟然是如此一般妙处,若不是正值逃亡之际,真是个游玩的绝佳所在。正在行走间,一只鸟儿从众人头上飞过,但见头簇冠羽,黑蓝色羽毛相间,煞是好看。 “此禽何名?朕未曾见过。”建文帝问道。 众人皆是摇头,唯独王钺却认得此鸟,上前奏道:“禀陛下,此鸟老奴年轻时却是见过。若所记不差,此鸟因毛色华美,形似绶带,故取名寿带,一者谐音,二来寓意带来吉祥福寿。此鸟最是能捕害虫,却极怕人,所以多隐没于山林之中,不为常见。” “寿带,带寿,多么吉祥的名字啊,可惜不知我等,寿又有几何。”建文帝自语道。 “陛下勿忧,今日逃难之际得见此鸟,正是带来福寿之意,想是陛下吉人天相,特以此鸟预示。”程济宽慰道。 “但愿如此”建文帝道。 一行众人边走边看,但见绿竹随风摇曳,虽然已是深夜,但仍可见林中斑驳灯火,想必是天堂村居所在,再往前行,松荫夹道,一座精致的道观就在不远处矗立着,想必就是那神乐观。 程济紧迈几步,来到建文帝身前叩首道:“陛下,虽说希直荐我等前来神乐观避难,但如今风云已变,人心叵测,我等切勿早早露了身份,不如就依着剃度的样子,我等称陛下为应文和尚如何?” “卿所虑极是,但你等却要如何去说?僧俗混在一处,岂不是更易招来猜忌?”建文帝道。 “这却不妨,我等出来之时,所穿衣服已经是庶民模样,陛下可说自己是应天府明因寺和尚,因寺庙年久失修,特受方丈所遣,带着工匠伐取竹木以做修缮之材,道路不熟,一时迷路走到此间,我等就扮作陛下请来的工匠即可。”程济道。 建文帝点头应允,于是众人商定,建文帝即扮作应文和尚,众人皆取姓互相称谓即可。 等到众人来到近前,才将此道观看的分明,但见一块牌匾竖立于大门正上方,上书“神乐观”字样,落款不是别人,正是明太祖朱元璋。在牌匾下方大门两侧的立柱之上,左侧写着“往无不达结友人”,右侧则书“交无不接敬神仙”。 道观因远离闹市,又在这寂静夜色之下,显得格外静谧。建文帝看罢自嘲道:“唐时常建曾写道: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如今我等却是深夜入古观,晚月映山林了。” 魏冕在侧道:“看此情形,燕军尚未到过此处,不过我等也不可大意才是。” 建文帝点头,随后迈步走上台阶,众人紧随其后,但见大门敞开,如此深夜竟然无人锁门,甚是奇怪。 踏步入院,才见这神乐观虽然观门不大,但里面原来是别有一番景象,偌大的庭院,东西两侧各有两个祭坛,分别书着“大祀坛”、“山川坛”字样。原来明太祖朱元璋极敬神佛,此处道观就是修建用来祭祀真武大帝所用,所以祭祀之物,格外精致富丽。如今深夜到此,众人更觉肃穆。 房门打开又未见一人,众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来到正中央主殿门前。但见一尊真武神像矗立于内,香炉内香已插满,香灰眼见就要溢出香炉。建文帝受父高祖朱标教诲,也是极敬神佛,尤其是这真武大帝,相传为太上老君第八十二次变化之身,一生荡掳除魔,为中原北方之神,更觉尊贵。当下建文帝迈步入内,跪倒于蒲团之上,众人见状,也连忙随之入内。
“佑圣真君玄天上帝、无量祖师,真武荡魔大帝在上,小僧应文在下,虽所承教义不同,但同为向善之类,求大帝保佑小僧一众得偿所愿,今后游历中原,但有大帝神像之所,必当敬拜,以为答报。”说罢建文帝就行了九叩之礼。 众人见状,也是一齐拜了下去。正在众人准备起身之时,只听见一粗豪的嗓音说道:“无量天尊!” 声音虽是不大,但在如此深夜又是众人内心忐忑之时发出,不禁让众人都是为之一惊。只见话音未落,自神像之后转出一人,周身灰布道袍,一双漆黑道靴,巾首蓬发,虬髯虎目,端的是好比钟馗再生一般。 方书、程济、魏冕、王钺四人连忙起身,立于建文帝身前。只见那凶神一般的道人来到建文帝身前,足足比建文帝高出半截身子。 “小和尚,天下寺庙多如牛毛,你却单挑一道观敬拜,是何道理?”道人问道。 建文帝被笼罩在这道人身形之下,内心不免乱颤,竟然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程济见状知道不妙,连忙凑上前来答道:“大师说的正是,这个小和尚也是麻烦,明明说是带我们几个伙计去修他那破庙,路过这个道观,他却非说要过来看看此处。这黑灯瞎火的,让我等好不耐烦。” “哈哈哈”道人听罢,仰天长笑,真是振聋发聩,整个大殿之上,一时间都是其笑声的回音。 “僧道不是一家,本观不留外人,我看几位还是速速离去的好。”道人突然眼露凶光,压低声音说道。 正在此时,突然间只听真武神像后一声咳嗽,“玄武,不得无礼!有朋远来,岂能不敬?”说话间此人已经转到大殿之上,但见此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虽也是道士打扮,但三缕长髯飘洒胸前,天庭饱满,面如红枣,比起眼前这个凶恶道爷,那是和蔼可亲万倍。 那被称为玄武的凶恶道人,见到此人出来,口中“恩”了一声,缓缓退在一旁,虽然眼目低垂,但却用余光望着出来的道人,似乎充满了恨意。 “无量天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本是平等,何况僧道两家,同为修行之人。”道人来到建文帝身旁说道,“敢问这位小高僧如何称呼?” 建文帝此时心神方才稍定,于是连忙双手合十答道:“高僧如何敢当,小僧不过为应天府明因寺一小沙弥,特奉方丈所遣,带工匠寻取上等竹木之材,看见此处竹高林茂,于是多逗留了一会儿,未曾想道路不熟,误闯于此,唐突之处,万望道长海涵。” 道长左手轻拂长髯,微笑点头道:“小高僧不必拘泥,刚才那是我弟子赵玄武,都怪我失于管教,还望原谅。” 建文帝连称不敢。那凶恶道人赵玄武却在一旁,身子一起一伏,显得极为不忿,却是一言不发。 “今日天色已晚,小高僧与众位不如就在鄙观暂且休息一日,铺盖被卷都有富余,众位不必客气。”道人说道。 此言一出,正和众人心意。但是这些人里,却没一人认得观主王昇,虽然方书之父方孝孺与王昇至交,但每次都是方孝孺独自一人到神乐观见王昇,从未携带过子女亲戚,所以也不知眼前之人是否就是王昇。 最终还是程济问道:“敢问大师就是观主王昇王道长吗?” 道士闻听此问,不觉神色黯然,须臾之间竟是眼眶湿润,道:“王道长的确本是鄙观观主,但一年前却身染重疾,不幸驾鹤西去,如今只留下我等在此,以承观主未竟之业。” 建文帝一众闻听,甚感意外与失望,但不便表露出来,只能表示对王昇不幸归天的惋惜之情。 道士转涕为笑道:“你看我这都老糊涂了,还未自荐,我乃于彦,暂代管观中事务,小高僧有什么需求,但对我说无妨。”说罢双掌连拍三下,不一会功夫,门外进来三名小道士,俯首而立。 于彦吩咐道:“天色已晚,不便供食,你等去沏些好茶放于厢房,再烧点热水以备小高僧洗尘。”三人点头,恭敬退下。建文帝等人连忙称谢不已。 “贫道有言在先,僧道本是一家,小高僧万勿再客气,请先移步厢房洗漱用茶,我随后就来。”观主于彦说罢,用手一指厢房位置,让赵玄武领众人前去。 正当众人准备移步时,突然间只听“咚咚咚”的叩门声,甚是急促,在这寂静深夜,尤为显得响亮。建文帝等人不由的心中一凉,心想必定是燕军或者一品阁搜寻至此,看来今日必定要命丧此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