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 杨珉之(上)
我是杨门的小少爷。 姓杨,名珉之,小字杜仲。 杨门医圣,巫姬医绝。我爹和我娘,一个是妙手仁心的神医,一个是剑走偏锋的怪医。我一直觉着,他们在一处,是天定的姻缘。 然而,六岁那年,娘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离开了家。 有下人说,爹想拦住娘,但碍于祖父正在气头上,不敢造次。 有下人说,爹想让娘散一散心,冷静了,就好了。 有下人说,爹厌烦极了娘的任性。 我想,若是爹知道,娘这一去,便是沧海桑田……他一定会留住她的。无论如何。 我仍旧是杨门的嫡长子——一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 二娘进了门。敬茶的那日,爹的面色灰暗,就没好过。 自那以后,祖母每日都会叫丫鬟给二娘送来大补的汤药,她想要二娘为爹生下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她似乎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孙子。不过,她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我已经习惯了。 然而那些汤药似乎没甚么疗效,因为爹很忙,从来没时间到二娘的屋子里去。爹每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医馆也没工夫去了。他一张张描摹着娘的画像,画好了一沓,便将府中的家丁领出去,在隔壁的镇子中一条街一条街地拿着画像问人。我偷偷地尾随着他们去过一次,看着爹在日头下挨家挨户地打听着画中的女人,我其实想提醒他——他还不明白娘的性子吗?她若是想藏,谁找得到她呢? 但我没有点破。我想,爹不是不明白,是不愿明白。 大概,爹是对的。 因为,一年之后,真的让他找到了娘的踪迹。 那是一个冬日,两百多里外的喜得镇上,一个担着前后满满两筐柴的樵夫说,他见过画中的女人,在一面湖边。那片湖在层层的山峦之间,鲜有人迹。一月前,他在山中砍柴时迷了路,恰巧绕至重山之间,窥见那片结了冰的镜湖,湖边竟然矗立着一幢矮矮的篷屋。他大喜过望,敲开了篷屋的门。开门的正是这画中的女子,她看到来人是一个陌生人,登时颇为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他正想开口问路,却见一年轻男子从另一头的山边走来。那名男子一身打扮是习武的样子,细心地给他指了出山的路,还包了两块干粮给他路上吃。真是巧事凑一块儿了,前几日还有两个官样打扮的人向他打听那个男人来着…… 爹从那片镜湖回来之后,便不再画画像找娘了。他将自己关在屋中三天三夜,出来时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听说,他找去的时候,篷屋大开着,房中却没有人。他在屋里找到了娘和那个男人的衣物。他们似乎走得很急,什么都来不及带走。娘寻到了新的姻缘,爹选择祝福她。 旁人都只道爹放下了。殊不知,他每年冬日都要去那湖边的篷屋候上两日,修补修补屋角。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他还是想见娘一面。可是篷屋一年一年地积着灰,娘没有回来过。 一晃便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爹总是私下里偷偷地教我杨门医术而不敢让祖父察觉。 这十几年,祖母总是不断地催促二娘为爹生一麟儿。 这十几年,下人总是在我背后嘀嘀咕咕地说着闲话。 但有一样东西变了。二娘本是七窍玲珑心——我早知道,爹终有一日会不忍负她。 二娘怀孕了,临盆那日,祖母欢喜地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眼眶含泪地说道:“我们杨家终于有后了!” 爹的笑容僵在脸上,赶忙给祖母使眼色,可是已经迟了。他们的一切我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并非没有察觉,不过觉得一再追问,乃是不孝。现在好了,我可以离开了。 我开诚布公地和爹摊了牌,他告诉我,二十年前娘临盆之夜,一个垂死的男人抱来身中毒气的婴孩求医。后来,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夭折了,便将那个婴孩留了下来作为自己的孩子。他将一封手书交给了我,那封信出自于先帝之手,也就是我的爷爷萧道成。那封手书是先帝写给他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皇上萧赜的,却和我一起,被山匪截留在了途中。 “你想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只是你娘不知道此事,你若有一日能见到她……”爹的声音顿了一顿,“还是瞒着她罢……”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往后的路只能我一个人来走。爹或许以为我带走了高帝的手书,是想要认祖归宗,入宫当个皇子王爷。他不想挡我的路,所以没有明言,我又何必点破?我是自己走出家门的,即便再不回去,我也是杨珉之,永远都是。 ……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学会了一种笑,轻勾嘴角,舒朗眉尾,笑意缓缓地浮起,温和而不失礼数,舒心而不失防备。 或是缘分使然,我离家后不久,辗转来到吴兴。听闻当地的太守身患暴疾,郎中束手无策,便毛遂自荐,入何府诊病。吴兴太守何戢所患之症的确棘手,我开了些药性温和的方子与他慢慢调养,不过期望能将他体内的急症拖上一拖,徐图他计罢了。这一来二去的,我便成了何府的常客。 为何戢治病近一月,那日我照常入府把脉,收拾好药箱告辞,走在庭园中之时,却看见一个小丫鬟弓着身子站在园圃中的一排矮树后,着急地冲地上嚷着: “小姐小姐,土里脏,你别……哎!裙裾都沾上泥了!快起来!衡兰来挖罢!小姐……啊,杨医士!” 那小丫鬟瞥见我站在几丈外的小径上,忙不迭地直起身来福了福,面露尴尬之色。 “谁?”绿篱下传来银铃般的问声,便见一小丫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身着青黄云衫,其上沾了斑斑泥点,一头端正的双平髻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 这便是何大人宝贝的小女儿?叫什么来着?哦……何婧英,小字——瑾奴。我在心底暗笑了一声,不过一个贪玩的孩子罢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一双眸灵动非常,映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你便是医治爹爹的郎中?”她挑眉问道。 我微笑着点点头:“正是!” “你给爹爹开的药方我看了,不温不火的……”她扁扁嘴,“你预备怎么治好我爹爹的病?” 我心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年纪尚幼的小丫头,官宦之家的大小姐,也通医术? 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小丫头不无自豪地说道,“爹爹生病这一个月来我开始读医书。一个月嘛,够了解很多事了……” “比如说?”我笑问。 小丫头举起手中的一把药草,理直气壮地说,“比如我知道这是金钱草,你的方子中有用,但用得不够!医书上不是这么写的,所以我预备在爹爹的药中多加一些!” “多加一些?”我皱了皱眉,“药方岂能擅改?” “你有你的药方,我有我的药方!” 我不禁哑然失笑:“何姑娘,治病救人需对症下药,这用药多少也是因人而异。医书只能提供借鉴,不可全信。” “如此说来,你是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负了?”她眼珠一转,半信半疑。 “在下虽行医日浅,但自小随家父坐诊看病,又习得祖传医术,请小姐放心!” “那好!”她一双明眸直直地盯着我,“我要跟你学医术!” …… 她打定的心思,谁也左右不了。 或者说,是我不忍违拗她的心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提出的要求、她许下的心愿,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不忍心教她失望。 明知男女有别,我却鬼使神差地应承下教她医术。她同何大人说情,要将我留在府中暂住,时时留心他的病情。于是,我在何府中有了暂时的住所。 这一住,便是一年。一年间,我继续以温和的药方调养何大人的身子。起先还算奏效,到了后来,病情便愈发控制不住了。我苦思冥想之下,唯有娘的赤凤针法尚可一试。可此法凶险,儿时习得的巫门医术尚欠火候,我没有把握。一旦失手,不是治病,反倒是催命了。 还有一事,时时牵动着我的思绪,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家中没有姊妹,一开始,我说服自己将她当做自己的meimei看待。她忧心父亲的病情,想要修习医术,那我便教她医术。她想要的一切,我为她办到便是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对我只有依赖,谈不上男女之情。可是我清楚自己心底的这种感觉——每与她待一日,这种感觉便刻骨一份。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我想我是逃不过了。 杨门是回不去了,我自知不过一介江湖游医,如何也配不上太守之女……可是,每每想到她有一日会嫁作人妇,就心痛难当、不堪思虑。 能与她多待一日也是好的——我常这般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