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往事重演
灯馆前坠挂着的袅袅轻纱,经年月摧残,褪成陈旧的色调,无精打采地垂在梁上,走进正门,只见庭院里荒草没膝,窗间梁上处处蜘网盘结,桌椅蒙着一层无人问津的厚尘,都是岁月的痕迹。 子桑玦立在正堂前,两指一抹桌上的落尘,又望了望四周,蹙眉问道:“招亲为何一定要来此处?” 我道:“触景生情,这道理,无所不知的公子玦难道不知道么?” 因着梦里对灯馆格局的熟悉,我轻车熟路地就寻到了当年赛蕊存放灯笼的仓库,当年长伶君出征在外,她也只能做灯笼替他祈祷。 挂一盏灯,侯一个人,灯笼高挂时,祈愿他能看到灯笼的指引,早日凯旋。 “赛家的灯笼果然精巧雅致。”子桑玦从檀木架子上取下一个灯笼把玩。 “这些灯笼,一丝一寸,都是赛蕊的心血结成,她一直没机会挂上,委实让人惋惜。”我心中滋味百般。 子桑玦笑道:“你对赛蕊还真了解。” 我道:“也奇怪,自从做了梦,我总觉得我认识她。” “你相信人有前世吗?说不定前世你就同她生活在这灯馆中,朝夕相处呢?”子桑玦转动手中的灯笼。 我顺着他的话,毫不自谦地编造下去:“若是如此,我一定是赛蕊的得意门徒,我弹的一手好琴也一定为灯馆招徕不少客人。” 他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谁说不是呢。” “你说什么?” 他转了话锋:“我说,你要比灯招亲的消息已经让土圭和水臬散布出去,届时长伶君若是不来,你就随便挑一个灯笼,嫁歪瓜随歪瓜,嫁裂枣随裂枣罢。” 我嘟哝:“明明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放下灯笼,大摇大摆向外行去,“反正,嫁人这种事我是不会帮你的。” 当我站在灯馆前看着张罗的阵势不由得目瞪口呆。 张红燃爆,炮竹声声,响彻云霄,请来的一班乐师阵容比当年赛蕊整整多了一倍。当年赛蕊囊中羞涩,也因无心布置,所以一切从简,如今这等排场哪里是还原当年? 我躲在大门前的屏风后,扯了一扯子桑玦的衣袂,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让你一切从简吗?” 他将声音压在喉咙里,低声揶揄:“你要嫁人,本公子怎么舍得让你寒酸地嫁出去。”才说完又挤出笑容,忙着去接应两旁的乐师,一副阔少爷的做派。 他对乐师交代好事宜,便想溜之大吉,“你要唱的曲子我都与乐师吩咐清楚了,接下来也没我什么事了。” 说罢,几步便晃进内堂,不见了踪影。 我凭着记忆,仿着赛蕊当年,给自己上了和她一样的妆容,着了一袭兔绒滚边的大红舞裙,唯独不同的是我脸上以轻纱覆面,只见眉目。 我提了一盏灯笼,俏俏立在屏风后,乐声伊始,我依着赛蕊当年的舞步,翩翩舞起来,和着乐曲轻唱:“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依旧是那哀婉动容的词,而如今却已是香魂一缕随风散,只剩愁绪,三更入梦来。我从屏风后行出来,灯馆前人头济济,车马喧隆。 我才发现这样的阵势也有一益,当年赛蕊是凭着手艺与美貌闻名,尽管朴素简单,还是靠着名气吸引来了不少爱慕者,然而这许多年过去,灯馆早在妄境中销声匿迹,若再依着当年的阵容,是不会有慕名而来之人的,更何谈引来长伶君。 身后是灯光熠熠,身边是震天乐声,眼前是人群车马,却也不再是当年的灯光,当年的乐师,当年的人群与车马。 没有举着奢华到俗气的灯笼的李三公子,没有人群外坐在马车里默默看舞乐的长伶君。 物是人非,事事休。 长伶君会来吗? 台前人头攒动,土圭和水臬果然是子桑玦的得力助手,放出的消息能招揽来这么多看客。 我舞到众人前,听到众人的议论声: “招亲还带面纱,莫不是个丑女吧?” “嘿!这就是女人家的心思,故弄玄虚,让你好奇得百爪挠心,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瞧这姑娘眉眼如画,应该不是个丑角儿。” “身段好就行了,娶回了家,晚上灯一吹,长什么样不都一个样。” 我不由得心里一阵恶寒,抬眼寻便四周,依然看不到长伶君的影子。 “姑娘!把面纱取下来!” “对呀!取下来!” 一人起头,人群中立刻暴出叫嚷声,一时间人群陷入躁动,在众人的喧扰中,一曲已然终了。 为继续拖延时间,我退回舞台中央,示意乐师换下一首曲子。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哀。”我唱起赛蕊曾对长伶君许的诺言,山崖间的来年之约。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词和着曲,丝丝入扣,声声动情。 望穿秋水,却等不到他,正如赛蕊当年在山崖间等待他赴约,却始终等不到良人如期而至。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也许他不会来了…… 正当满心失落之际,人群外,一束骑着高头大马身影渐渐行近。 玉冠高束,薄唇紧抿,玉貌清朗。 他终究还是来了! 待我一曲歌尽,他也翻身下马,一众侍卫把蝇头百姓挡在两旁,替他开了道,百姓知道来人定是来头不小,虽惊愕,却不敢造次。 他就这么一步步不疾不徐,却似步步凝重地缓缓来到我面前。 我立在他面前,不行礼亦,未开口说话,仿佛一个等候故人赴约的老朋友,静静望着他。 长伶君缓缓开口:“姑娘要比灯招亲,为何却唱这么悲的词,歌声哀恸?” 我学着赛蕊当年的回答,“民女与人私定终身,可到了约期,他却未如期赴约,他人之负,是招亲之由,故歌声难免哀恸。” 长伶君闻言怔然。 他情绪稍显激动,张了张口,喉头哽了哽,才问道:“也许他有事情耽搁了,来不了呢?” 对了,就是这样。当年他也是这么回答赛蕊的。 我垂首哀切道:“千里佳期一夕休,他早已将与我的约定抛之脑后,娶了别的女子。” “若是不得已而为之呢?你不信他?” “一切都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一字一句,临摹当年,话是当年的话,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 当年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今毫无阻碍地喷薄,他一双仿若一泓深潭的眸里,闪着细碎的光,沉浸在过往的场景中。 再深陷一些,他不禁抬手,想要揭下我的面纱。我微微侧过脸,躲开了他的手。 看我躲开,他如梦方醒,忽而一笑,仿佛在自嘲自己的情不自禁:“你不是她。” 他的声音宛若腊月霜雪。 我的眸子定定望着他:“长伶君可还记得她。” 一道寒光一闪而过,一把冰凉的佩剑横过我的颈间,“你是谁。” 柔情尽逝,取而代之的是凛人心神的生硬决绝。 我不惊不乱,想到之前和子桑玦的对话,随口胡诌:“当年赛家灯馆学徒无数,民女乃其中之一。” 他显然不相信,戒备道:“你这般煞费苦心,到底有何目的。” “民女想要替赛蕊讨一个公道。” 不料他对我猜忌更甚,眸光一敛,“若你是冲着长伶灯来的,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他说完移走了我颈间的佩剑,转身下台跨马,在一队侍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失望了……是长伶灯已经不在他手上的意思么? 台下众人早被方才长伶君横剑加颈的举动吓得惊愕不堪,现下散的散,跑的跑,原本摩肩接踵的场面只剩下稀稀拉拉一拨人,鞍马稀落。 正暗自庆幸不用收拾这烂摊子,却料不到,余下不肯走的那些人,才是最难打发的。 “姑娘,这灯还比不比了,亲还招不招了?” “我可是买了好灯笼来的,不会没一个结果,让大家伙儿空手而归吧?” “是啊!我这可是去定做的!” “挑一个吧姑娘!” 我看着面前呼呼喝喝的众人,不是尖嘴猴腮,就是獐头鼠目,不由后退几步。 此时目光撇到对街商铺房顶上的一抹绛色身影,子桑玦正悠哉横卧在瓦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摇纸扇,隔岸观火,好不惬意。 我朝他张了张口,用嘴型斥道:“混蛋。” 他看到我骂他,施施然回我一笑,依然泰然斜斜卧着。 我从衣服上扯下小玉珠子,暗暗夹在指尖,寻到时机,指尖发力,数颗小玉珠子嗖嗖射向面前高举的灯笼,霎时间我面前的数个灯笼都齐齐裂出缝隙,仿佛攀了只丑陋爬虫。 “你的灯笼好看是好看,但怎么都破了个洞?”我走上前去,指着其中一个人的灯笼道。 旁边的人连忙把那人挤到一旁:“拿着个破灯笼就来丢人现眼,让开让开,轮到我了,姑娘你看我的灯笼如何?” 先前被挤开的人也指着这人的灯笼道:“你也好意思说我,你这灯笼不也破了?” 台下众人纷纷举起自己的灯笼查看,我道:“既然诸位的灯笼都是坏的,这亲只怕也是招不成了,各位请回吧。” “姑娘,你怎么不看看在下的灯笼?” 人群里,一人高举灯笼趋近台前,手腕遒劲有力,青筋暴起,一看就是身负修为的模样,他的灯笼依旧完好无损,想是刚才他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在我发力的同时,出招将小玉珠子挡开了。 我硬着头皮道:“你的灯笼虽完好无损,但却简单粗陋,怕是不能胜出。” “姑娘不会是弄了一出闹剧,戏弄大伙吧?”他冷声说着,欺上前就要嵌住我的手,可是就在险些碰到我的时候,被另一人提着灯笼逼退了,一个阻拦的手势看似轻松,其实力道足以劈晕一头雄狮。 来人徐徐道:“这位兄台莫着急,还有在下这个灯笼呢!”温润如水的嗓音,我蓦地一惊,百里卿? 注意力全在寻找子桑玦上,竟浑然不觉他何时出现在人群中,这般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 自从客栈尴尬一别,就没再遇见过他,我料不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一时间无所适从。 他朝我递出手中的灯笼,烛火燃在其中,娉婷温馨。 这算什么? 他在客栈里说他不曾当我是朋友,初初护我只是因为错把我当作了旧识,想起这些,我存心问道:“这次也是有人派你来的么?”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不知为何,他这声叹气化去了我对他的怨气。 刚伸手接过百里卿的灯笼,一道银光猝然直劈手边,准确无误地击掉了我手中的灯笼。 方才还在房顶上优哉游哉的子桑玦,此刻往我身前一拦,站到了人群之前,他朗声道:“实在抱歉,在下与贱内小有不和,不料她一气之下竟要比灯招亲,给诸位添麻烦了。” 说完,一把夺过我的手腕,将我拉进灯馆,“土圭、水臬,闭门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