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孤女伦伶
冰凉的剑尖抵在脖子上，代玮的脸上似乎丝毫看不到一丁点惊恐，仿佛，更多的是如释负重的轻松。 代璋持剑的右臂在颤抖，不知哪一下控制不住，似乎就会将宝剑刺入代玮的喉咙。 眼前之人，他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了。 这是那个让自己一整个家族名声毁于一旦，让父亲获罪横死，自己充军，母亲meimei为奴的逆子，罪人，一生一世不共戴天的仇人。杀了他，有的是充分的理由。 可是，这也是同自己血脉同宗的手足兄弟，是那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然而不幸被恶人所蒙骗的弟弟。 这一切的血债，都是要让代玮来偿还么？ 如果说这件事要报仇的话，那代璋无疑应该是去寻找谢正则，而不是手刃自己面前这个手无寸铁的兄弟。 难道自己因为惧怕谢正则，所以才要拿代玮出气？杀了他，就算给楚家报了仇？就能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楚家的列祖列宗么？ 想到这里，代璋不禁犹豫了，手中的剑，也慢慢的滑落。 “咣当”一声，宝剑落地。 这件事中，楚家上下，哪里有赢家？这么多年的日子，代玮在远离京城的梓州，想必也是苟且偷生，度日如年。 谢正则这一局棋下的，不仅仅让楚家彻底落魄，更让兄弟反目，如果如今杀了代玮，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便宜了谢正则。 再拿代玮当兄弟看，代璋是做不到了，然而若要是让代璋伤害他，似乎也做不到。 “你走吧。”代璋突然觉得好累，好疲惫，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做什么，地上倒着的剑，都没有力气去拾起来。 代玮似乎有些意外，“璋哥哥……” “别叫我哥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代璋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代玮愣了一愣，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代璋，双膝下跪，缓缓的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响的退了出来。 代璋久久都无法平静下来，代玮说的那些话，让他突然间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件事当中，似乎一下子，自己变成了一个看客，眼睁睁看着代玮是如何偷偷跑去与谢正则密谈，谢正则又是如何暗暗筹划搞垮楚家一家人。 原来曾经在自己眼里那么完美的家庭，也是极为容易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击即破，破的粉身碎骨。 原来曾经那么引以为傲的父亲的战功，楚家的爵位，自己的未来，竟然是那么轻易就在自家人手上毁于一旦。 代璋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悲愤，也许如今都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从哪里开始，自己的家庭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是父亲的错么？母亲的错？自己的错？让代玮选择了背叛家庭？ 还是代玮的错，是他不出息，面对一点点诱惑，就选择相信外人来伤害自家人？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代璋就这样混混沌沌的在自己房里呆到天亮，听到窗外鸡鸣，正打算出门，突然闯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光景，面容姣好，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圆圆的盯着代璋。 看起来倒是个机灵的孩子。 代璋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女孩子便抢先说道，“你是楚代璋么？” 代璋忍不住好奇，这是谁家的孩子，面对比自己明显长一辈的人，居然张口就叫名字。 “我是，你是谁家的孩子？” 只见这女孩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扔到代璋的面前，冷冷的说道，“我爹叫楚代玮，他让我找你，跟你走。” 原来是代玮的女儿。 代璋不由得有些惭愧，代玮的女儿从出生开始，也在楚府里长到了四五岁，然而自己这个做伯父的，却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本来么，代玮的母亲就是不被人待见的侍妾，而这个孩子，又是通房丫头所生，还是个女孩，在府里几乎没人注意，说起来，比普通的丫鬟，也就是多了个名分。 一时间，都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来。 为什么，代玮会让她来找自己？ 带着问号，代璋接过信，展开一看，不由得大惊失措。 原来，代玮自从对代璋讲清了多年前那桩事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发现，这么多年的苟且偷生，似乎都是为了等待有一天可以讲真相讲出来。 而真的讲完之后，既觉得十分轻松，也觉得没有继续活在这世上的理由。 之前的日子，是靠着不停的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所做过的一切，才能勉强着过来。今天看到了代璋，逼得代玮不得不去思考这些年来家里人受的苦，和自己欠的债。 自己欠的债太多了，带着这份歉疚，他实在无法再面对自己，甚至无法面对女儿。 于是，他选择了一缕白绫。 临死前，代玮只有一个牵挂，那就是女儿。女儿年方十三，还不能够十分理解到底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代玮只是再三叮嘱她要听话，说爹爹负罪太多，要去另外一个世界向祖父赔罪了，让她去找自己的伯父。 伦伶，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伦伶。 代璋来来回回把信看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相信，昨晚才相见过的代玮，居然选择了自我了结。 本来对代玮的恨意就已经在渐渐减退，如今看到了这封信，想到代玮是如何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代璋再也无法怨恨，只留得满满的心痛。 谢正则，谢正则，整件事情都是从谢家而起，而如今，谢家也是唯一的获益者。 如果不是楚家败落，那么当年选秀中最得皇上青睐的就是黛瑾meimei，也许贵妃的位子就永远轮不到他们谢家的女儿。 如果不是楚家败落，那么谢正则也不会那么快就爬上九门提督的位子，借着女儿在后宫的地位，一点点扩张自己的势力。 那么，如果想要完成母亲所说的目的，想要楚家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想要父亲和代玮弟弟没有白白死去，就要把谢正则和谢家打回原形！不，不只是打回原形，要让他们跌倒谷底！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不要说谢正则谢攸父子现在有多大的权势，那谢敏，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皇太后的人。 “喂，你想什么呢！”代璋的思路，被伦伶打断，代璋这才突然想起，代玮还对自己有这样一个无比重要的嘱托。 不管怎么说，伦伶都是楚家现在唯一的孙辈，由代璋来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你叫，伦伶？” “是啊。” “你该叫我伯父的。” 伦伶看着代璋，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爹是因为见了你所以死的么，伯父？” 代璋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一声“伯父”叫的，好像特别刺耳。 “伦伶，你家里还有几个人？”代璋尝试着想换个话题，实在是不愿意回答她关于代玮的问题。 “我就一个奶娘，叫刘嬷嬷的。没有别人了。” “你娘呢？”代璋小心翼翼的问道。 “死了。” “你，祖母呢？”代璋想着，如果代玮答应了与谢正则伙同一气，那么应该是带着明月伦伶和他自己的母亲一道吧。 “也死了。蜀中这地方的气候，难得我爹和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伦伶说的好像很是轻松，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是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悲伤。 虽然与伦伶本是素昧平生，然而此时此刻，代璋却觉得自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哦不，不是唯一，在京城中，她还有姑母，和另一个祖母。 不管上一辈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伦伶本来也应该是可以成长在侯门将府的小姐，虽然不是嫡小姐，然而也本该有爹疼娘爱，不愁吃喝。 因为多年前的种种，如今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祖母和母亲接连去世，现在，连父亲，也抛下她去了。 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还强撑坚强，因为，她没有谁可以去依赖，去撒娇吧。 代璋心中实在有些怜惜伦伶，代玮的嘱托，他一定是要做到的。 只不过，行军打仗，去的又是那艰苦无比的前线，这一个小小女孩子，带在身边，不要说代璋不方便，伦伶又怎么受得了呢？ 代璋思前想后，好像，还是送她去京城，比较妥当一些。 “伦伶，你想回京城么？去与你姑母一同住？” “我不知道。”哎，也是，她又怎么会知道呢，她还是个孩子，她本不应该为自己的吃穿用度担心的。 代璋决定，就让万光送伦伶和刘嬷嬷去京城，虽然黛瑾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很好，但毕竟是王府中的姬妾，多一个侄女儿同住，顺王爷想来应该不会很在意的。 更何况，如果黛瑾见到伦伶，应该也是会开心的吧，楚家人丁散落，大都不知去处，如今能见到亲人，总是一件好事。 代璋还特地嘱咐万光，送伦伶进京后，千万不要对黛瑾过多言讲关于代玮的事情，只简单告诉她，代玮不幸去世了，只留下这个女儿。 毕竟黛瑾现在还是有身子的人，若是听到什么大喜大悲的消息，只怕是要撑不住，如此重要的一个消息，连代璋都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慢慢消化，不知道黛瑾meimei能不能够顶得住。 代璋决定，还是等自己回京城的时候，亲自对母亲和meimei说吧，现在，就只让伦伶先过上正常的生活再说。 伦伶似乎对这一切给自己的安排，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也许，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回到京城，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天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