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唯一（二）

    岑山，澄溪市区的绿肺，离市中心直线距离约6公里，虽不高但险峻，山秀水美，树林茂密。澄溪人很早就想将这块宝地的经济价值充分利用起来，奈何天公不作美，在东西南放置了几座花岗岩小山，公路格外难修。如果从北边绕行，公路里程将增加一倍，而且最后两公里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总建设成本差不远。83年3月，澄溪公路局精心勘探后认为，隧道是最佳解决方案，盘山公路不划算。问题是修隧道很费钱，短期内无法回本。财政收入不足的澄溪县府于是搁置了岑山开发计划，转而建设南部有名人做后盾容易见效益的川里景区。

    出行不便，岑阳不出意外地成了高杜镇最穷的村，村民进退两难，苦不堪言。谁都知道岑山是近郊，迟早会开发，以岑阳村的位置，拆迁补偿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没有补偿，原地重建后的房子也将大幅升值，但等待的时间很难熬。92年初，风景更胜一筹的大源山景区开工后，村民们绝望了，认为岑山二十年内没戏，于是找到镇里，想让镇财政补贴整体搬到山下。

    高杜镇财政没余钱，向市里求援。市府正愁经济开发区的建设费用，当天便驳回，让高杜镇自己想办法。这个信号很不妙，加上先前大规模的植树造林活动，间接证实了谣言——岑山未来将作为市区的绿肺而存在，不会大规模开发。岑阳村上下登时急了，更想搬到山下，三天两头去镇政府sao扰。镇里无奈之下只好开始行动，很快发现麻烦大了——山下的地皮属于中庄村的地盘，而中庄村与岑阳村有历史积怨，无论如何也不肯分地。岑阳村则认为，他们想要的宅基地以前属于岑阳村，不肯放弃，一定要在中庄村建设新村。后面的事很热闹，大小领导焦头烂额。

    正因如此，94年立宇集团决定建设岑山科技园时，地主很配合，仅要了岑山经济开发公司36%的股份，其中县里和镇里各5%，岑阳村和中庄村各10%，张都村和梅口村各3%。四个行政村和两级政府将持有的岑山土地合并，由岑山经开公司统一规划和使用。

    94年5月5日，岑山工程正式破土动工。首先开工的是岑阳新村和明月科技园，稍迟连接岑阳新村、岑阳村和张都村的四车道穿山公路及环山公路开工。9月初，岑山中学、岑山小学、岑山幼儿园和岑山立宇广场动工。95年1月，岑阳村拆迁完毕，村民整体搬迁到山下的岑阳新村，岑阳苑动工。至此，除试验场和岑山职院外，立宇集团的承诺全部到位，而且试验场没有开工不能怪立宇集团，而是澄溪整体规划的变更——经济开发区运营良好，向南扩张，挤占了试验场的地盘。合作双方其乐融融，可惜只是表象，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立宇集团方面，管理层并不看好岑山项目，认为以澄溪的经济发展水平，这个项目五年之内赚不到钱，一直拖拖拉拉，直到立宇控股上市，岑山立宇广场工程仍只完成小半。

    澄溪方面，耗费巨资的岑山穿山和环山公路完工后，岑山及周边的地皮迅速升值，六位地主都认为自己占少了。其中岑阳新村跳得最欢，要求将持有的股份增加一倍，理由是岑山60%是岑阳村的集体土地。高杜镇政府第二，认为岑山以东的地块搁置太久，影响财政收入，提出要么将其从岑山经开的资产中剥离，要么增加镇里的股份——最少2%。张都村第三，认为岑山西北的地块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如自己开发。梅口村第四，要求增加三个点的股份，理由是村北的地块高杜科技园出这个价，环境更好的临岑山地块不能比这个数字低。中庄村第五，说岑山立宇广场如果不能在一年内完工，将收取违约金。

    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澄溪市府——96年11月，在外来的压力下，岑山经开的支持派分裂了，部分公务员明哲保身，出卖了同事。外有强敌，内有不安分的合作伙伴，结果不言而喻——岑山经开的工作几乎陷入停滞，立宇集团先前投下的巨资岌岌可危。

    97年5月，越明平宇投资接管岑山经开，继续建设，首先复工的是岑山立宇广场。虽未改名，但立宇集团高层都知道，以后澄溪只有加盟店岑山广场，没有立宇广场，因为这个项目是立宇集团其他股东都不想要不看好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压力完全转给了平宇投资。

    严永顺忧心忡忡，如果岑山项目失败，平宇投资将倾家荡产，但简越毫不担心——不是钱多任性，而是对岑山和澄溪的了解。岑山经开掌握的18500亩土地，刚好在高杜街道和龙湖街道的包围中，潜力无限。虽然中国人缺乏契约精神，但澄溪的地头蛇不难对付。

    澄溪市府方面，虽然新来的家伙经常找茬，但他不怕，派出海韵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与之周旋。高杜街道方面，用桐子山项目诱惑之，轻松摆平。当然他也没有忽悠，桐子山是高杜街道现任领导班子响当当的政绩，换届之后，只要不出严重意外，主要领导都会高升。

    相比之下，四个村要复杂得多。如果谁再跟简越说“淳朴的劳动人民”，他肯定会在心里破口大骂。短视、贪得无厌、反复无常、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他对大部分村民的评价。万幸的是，中国是官本位社会，只要搞定有权的人，再给村里主要领导塞点好处，剩下的刺头不难各个击破。此外，长辈难整，不代表同龄人难整，四个村5000多人，其中不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这些人才现在很多在齐悦集团工作，不乏身居要职者，如老家在梅口村的岑山经开财务副总吕新怡。以地头蛇治地头蛇事半功倍，吕新怡97年6月上任后，将外战转成内战，仅用半年就摆平了四个村的刺头。

    一轮较量下来，平宇投资顺利稳住阵脚，以9个点股份的代价获得了全部的决策权，彻底控制了岑山经开。最终协议是高手起草的，在中国现行法律框架下近乎无懈可击。

    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有条不紊地开发，尽善尽美。岑山迅速显示出了它的魅力，岑阳苑的房价一路飙升，很快有价无市。简越没有让富人专享美景，岑阳苑以小高层为主，单套面积普遍在80~150平米之间；还专门建设了一批小面积的单身公寓，清一色的精致时尚，布局合理，空间利用率高。不过岑山的居住区主要在环山带，而不是山中。开发房产也不是简越的主要目的，着眼点是为岑山广场聚集人气，细水长流。

    现在所有的目标都已实现，齐悦投资接手后，岑山广场连上优立得的网络，迅速成为澄溪及周边中上层社会的首选购物地，也是澄溪市民去岑山公园之前必来的地方。随着便利店计划的实施，以岑山广场为核心运作的商超系统将在一个月内覆盖岑山及周边所有的居民区，直接辐射人口达10万，年销售额过20亿毫无悬念。

    四年前处于风口浪尖无人看好的岑山经开如今成了澄溪本地人挤破头皮的明星企业，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岑山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品质生活区，交通便利，功能齐全，环境优雅。这里有句江最大的单一停车场——5000个车位；有句江最大最先进的娱乐城——岑山游乐园总占地面积近40万平米；有江南最大的市区公园——岑山公园总占地面积近600公顷；有江南最大的综合购物中心和餐饮城，权贵、富豪和穷人齐乐。

    “这是一亩三分地？”安德丽娅嘲讽道：“你的土地情节非常严重，已到了变态的程度。如果齐悦食品还在，你就是澄溪最大的地主。——别浪费脑细胞了，吉老头跟你是一个德性，让步的可能性为零，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简越悻悻然，“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走吧，不要站着，过了三点，人就多了。”

    安德丽娅一愣，“今天是礼拜三，中国人不上班吗？”

    简越说：“中国食利者阶层庞大，有钱有闲的人数不胜数。瞧，前面的外地车，十有八九是去川里景区游玩之后过来的，——直走，我们去精品楼。”

    安德丽娅立刻转回，挽着简越的胳膊。这一幕曾经非常熟悉，简越知道可能引发麻烦，但没有甩开，安德丽娅母系唯一的长辈，伊芙琳的表哥马蒂耶斯上月底因病过世了。十年的牢狱之灾严重影响了雅克布的性格，读书时的开朗不再，回伊斯马宁后，不自觉地躲着女儿。不管是什么原因，对安德丽娅都是一种伤害……

    “我没你可怜。”安德丽娅突然出声。

    简越被打败了，太熟了有时不是什么好事。加快脚步，两分钟后到了精品楼，掏出VIP卡递给前台。后者在读卡器上刷过交回，恭声问：“您需要专业导购吗？”

    “不用，我们自己看。女装在几楼？”

    前台说：“八楼，上面有营业员。如果你们拿不定主意，可以向她们咨询，我们的营业员也受过严格的培训。”

    “谢谢。”简越轻轻点头，带着安德丽娅往里走。奥的斯中速电梯，不快不慢，很舒适，30秒后在八楼停下。

    “是闭店销售吗？”安德丽娅看到空空荡荡的商场，不由自主地发问。

    简越嗯了一声，“试营业，目前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很冷清。你喜欢什么牌子？”

    安德丽娅想了想，“有ONLY吗？”

    “有，在西北角。如果你想逛，下次让罗蒙娜和贝蒂陪你过来，今天主要是买衣服。”

    安德丽娅轻笑：“知道你讨厌陪女人逛商场，不会为难你的。再说你一进商场，脑袋里想的东西跟我们迥然不同，还是不要你陪为妙。”

    简越苦笑，这么多年下来，学习和挑刺已经成了习惯。对他来说，逛商超更多的是工作，而不是休闲和购物。这可以算某种类型的职业病，而且是不容易改的那种。想着想着，忍不住调转目光，开始评估装修质量。

    安德丽娅撇撇嘴，快步向前。她身高腿长，很快不见踪影。简越没有跟上，边走边看，踱到ONLY区。到的时候，安德丽娅已经挑好了——一套上花下淡绿的连衣裙，说不出的素雅。

    “你觉得怎样？”

    “不错，挺配的，嗯，你后面的牛仔套装也不错，可以试试。”

    安德丽娅转身一瞅，毫不犹豫地拿起来。不仅如此，还一口气挑了十多套其他款式的，包括一套限量版的礼服，抱起进了试衣间。简越目瞪口呆，这不是买衣服，而是扫荡。

    营业员看在眼里，笑道：“小姑娘总是这样的，您平时肯定很宠她。掉水里了？”

    简越很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营业员笑道：“我弟弟上个月去农林职校后面的小湖钓鱼，掉水里了，回家之后身上跟您女儿现在一个味。”

    女儿？简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想说话，营业员继续：“我猜您夫人十有八九是新疆人，俄罗斯族，对不？”

    简越心道，你还来劲了，嘴上却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营业员说：“您女儿的普通话没有外国口音，说明您夫人十有八九是中国人；你女儿皮肤白皙，蓝眼睛，具有明显的白种人特征，说明您夫人是白人，而中国56个民族中只有塔吉克族、俄罗斯族和塔塔尔族是白人。塔吉克族信伊斯兰，塔塔尔族很小，因此您夫人十有八九是俄罗斯族，中国的俄罗斯族主要聚居地在新疆，因此您夫人十有八九是新疆的俄罗斯族。”

    简越竖起大拇指，赞道：“厉害，人不可貌相，你的见识堪比一些专家教授。”

    营业员笑道：“您高看我了，我这是鹦鹉学舌，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了。我知道这些，主要是我们集团有很多少数民族员工。还有，澄溪这些年出国留学的知识分子流行找洋老婆，俄罗斯人、波兰人、丹麦人、瑞典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等等都有。其中最出名的是龙湖街道金桂社区薛家，薛辉普和薛辉照哥俩娶的洋老婆都很漂亮，而且娘家很有钱。”

    “我听人说，薛家曾经因为洋媳妇闹得不可开交。”

    “以讹传讹罢了，有些人妒忌他们，故意散播谣言。比如薛辉照，就因为跟洋老婆琳妮亚吵了几句架，被人大肆宣扬，说什么跨国婚姻风险高之类的，莫非娶中国女人就不吵架？天底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

    “薛辉普呢？”

    营业员笑道：“知道您要说薛辉普，他是90年代初的公费出国留学生，大名在外。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跟您说，薛兴江和钱叶琼——就是薛辉普的父母，很喜欢洋媳妇。我不是道听途说，澄溪是个小城市，我姨妈家跟薛辉普父母家在一个小区。薛家以前闹，根源是钱叶琼的工作——钱叶琼退休前是能接触到机密的国企高管，正厅级干部，短期内不能去波兰定居，而不是什么风湿病。”

    “能说详细些吗？”

    “当然可以，这些不是不能说的秘密，知道的人也不少。薛辉普还有一个meimei，叫薛辉岚，在东北读的书，婚后在首都工作。子女都不在身边，两个老人有些孤单，去北方和女儿女婿住了一阵，很不习惯，又跟亲家不和，于是回来了，开始sao扰儿子，呵呵……”

    “你怎么不说了？”

    营业员笑道：“涉及薛家的隐私，还是不说为妙，总不能恩将仇报，见谅。啊，您女儿出来了，小姑娘天生的衣裳架子，穿什么都好看，您真有眼光。”

    简越很郁闷，安德丽娅抿着嘴笑，对营业员说：“我都要了，试运营期间八折，对不？”

    营业员点头，“我们还提供免费送货服务，你一次买这么多，我们可以打七折。刷卡还是现金？”

    安德丽娅望向简越，后者掏出信用卡付账。营业员窃喜，难得见到如此爽快的客人；接着神色大变，因为送货地址是海韵职院宾馆，哭丧着脸问：“简董，我不会被开除吧？”

    简越摆摆手，“没事，我这次过来主要目的是买衣服，不是微服私访。”

    营业员大喜，忙不迭地道谢。简越笑笑之后拎起两个大袋子，转身往电梯走。安德丽娅朝营业员做了个鬼脸，低声安慰几句，然后小跑跟上。

    没有聊天，简越在想心事，安德丽娅忙着看稀奇。岑山广场精品楼不仅卖国际品牌，也卖中国品牌的精品，其中不少是手工制作的限量版，设计、材料和工艺均为上上之选。八楼亦如此，一些具有明显中国特色的饰品很养眼，值得一看。

    “好看不？”安德丽娅忽然冲到简越旁边晃晃手腕上的银手镯。

    简越没有回答，怔怔地看着从楼梯上来的女孩——短发、白色T恤、及膝半身裙、檀木佛珠手链，跟前世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见面地点，前世是在文化路澄溪中学附近破破烂烂的人行道上，今生是在澄溪最能体现权贵和富豪地位的岑山广场精品楼。她不可能知道什么最能打动他的内心，也没有必要刻意迎合什么。只是物是人非……

    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安德丽娅的低吼声响起，简越瞬间清醒过来，扭头问：“你干嘛？”

    安德丽娅咬牙道：“不准看狐狸精，最起码我在场的时候不能看！”

    简越微笑：“不是你想的那样，走吧，下楼再说。”

    八楼顾客寥寥，这边在说话，又都是高个子，往上走的简月想不注意都难，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简老板好，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简越礼貌回应：“欢迎光临小店，希望您购物愉快。”

    双方挥手告别，一个进电梯，一个跟同伴往饰品区走。门刚关上，安德丽娅立刻忍不住了：“我直觉你跟她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简越不吭声，安德丽娅怒气上涌，喝道：“你还说没哄我开心，‘唯一的亲人’未免太廉价了，你谁都信不过，包括我在内！”

    简越叹道：“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跟你说，过段时间我会去五通山祭奠一位长辈，你陪我一起去。”

    安德丽娅转嗔为喜，又举起手臂晃了晃，“好看不？”

    简越说：“你喜欢就行，只要不是特别贵的，都可以买下来。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省着点花，PTM现在进账不多，必须量入为出……”

    “行了行了，”安德丽娅不耐烦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像我爸，难怪别人误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简越突然明白他与安德丽娅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复杂和微妙了——他对简月未必有真感情，或许只是一种病态的反应，但对女儿小月绝对有真感情。自重生起，他就知道，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小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随着齐悦集团的发展壮大，小月诞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所以他不自觉地将对女儿的思念转嫁到有部分相似特质的安德丽娅身上……

    “你怎么了？”安德丽娅觉得很莫名其妙。

    简越恍若未闻，拿起手机打给姜承佑：“把集团的运营资料系统整理一遍，通知孟志涛、马向荣、周竞芳、苏泽坤，三点在我办公室开会。”

    “发生什么事了？”

    “唯一的候选人到澄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