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兰克福（一）

    美因河畔法兰克福，黑森州最大的城市，日后欧洲央行总部所在地，德国重要的工商业、金融和交通中心。这里有德国最大的航空站和铁路枢纽，工业发达。环境不错，但不是特别整洁。德国人似乎很喜欢古迹，也很节俭，老掉牙的火车站仍在发挥余热。

    前世简越来过七次法兰克福，大部分地方都逛过，现在的法兰克福跟十几年后没有根本的不同，因此没有丝毫的兴趣。刚在酒店住下便继续睡觉，准备倒时差。他不出去，“聋哑人”郝宗观也没法出去，只好看电视。

    相比之下，薛辉普忙多了，因为明月系五大投资公司之一的蓝湾资本在法兰克福设有主力分公司。这家投资公司成立于去年9月，总部位于伦敦，董事长兼总经理是薛辉普的英国同学兼朋友奥德里奇。菲尔德。菲尔德的家族企业是世丰集团子公司英江贸易的合作伙伴，也是群辉电气和云越集团在英国重要的经销商，双方合作愉快，同盟短期内牢不可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薛辉普回来了，进屋后一阵大笑，将简越吵醒。他揉揉朦胧的睡眼，很不解：“你笑什么？”

    薛辉普说：“奥德里奇的水平不错，不是个读死书的，蓝湾资本最近收获颇丰，因此我很开心，总算不会被扣分了。也替他感到庆幸，这个时候不抓住机会，再过两年，肯定没位置了，想做狗而不可得。我估计你又有鬼主意了，每次你睡醒，脑袋里总是奇思妙想不断。每个支点都能被你榨干利用价值，如果不好使了，你肯定会给一笔钱然后赶走，深得投资的精髓——资本冷酷无情。”

    简越翻了个白眼，慢腾腾地爬起来洗漱，然后拉着薛辉普和郝宗观去美因河畔散步。德国重视环保，八月的美因河清澈，凉风习习，是上佳的散步地点。他以前每次过来都要去河边散步，这次也不例外。因为都没来过法兰克福，三人没有坐出租车，一路走过去。

    薛辉普的体力不错，忙了这么长时间仍然神采奕奕，一路叽叽喳喳。大宝宝郝宗观问个不停，薛辉普耐心地解答，虽然他以前也没来过，但研究了很久。

    简越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走了一阵，薛辉普疲了，让郝宗观自己看，转头跟简越聊天。

    “我听人说简总正在筹划着做汽车，已向上面提出申请，你说能成功不？”

    简越很肯定地说：“不能！第一，国家调控，没位置了。第二，上面不敢给他——云越集团是国内机械行业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顺利实施8S管理体系的大型企业，国企连5S都没搞定。一旦放老简这头老虎进去，汽车行业肯定鸡飞狗跳。第三，老简又准备搞六西格玛，正在卖力地培训员工，论品控水准、员工的平均素质和纪律，合资厂都比不上云越集团。买办们绞尽脑汁地阻挠，云越集团连弄个摩托车生产牌照都花了近两年时间。其他你知道的，就不用说了。”

    薛辉普若有所思，笑道：“怪不得今年一批接一批的参观访问团过来，这个学习会，那个报告会，原来是想让简总分心，估计他现在憋得厉害。”

    简越懒洋洋地说：“老简现在想通了，桌子上不停地捞政治资本，桌子底下的小动作从没有停止过。四月初，云越集团重建了汽车事业部，汽车发动机厂、变速箱厂、底盘厂、车厂都在规划中。云越学院和云越职校正在批量培养汽车工程师、生产技工和维修技工，售后服务部不停地按照既定规划完善售后服务体系。云越农机和云越动力就是他的挡箭牌，现在又多了个云越摩托车。傻子都知道，如果不想做汽车，根本不用花这么多钱建如此齐全的售后服务体系。老简是一举两得，我听说已经有厂家向上面告状，说云越集团不正当竞争。理由很强悍，你猜猜是什么？”

    薛辉普摇摇头，“你说。”

    简越嘿嘿一笑，“维修站热情过度，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

    薛辉普很诧异，“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简越解释道：“在云越集团，技能考核成绩是技术类员工晋升的重要参考项，老简要求员工周周练天天练，并成立了专项训练基金。因为云越农机和云越动力的产品质量好，维修站很清闲。为提升技术水准，各地的维修站经常免人工费修理竞争对手的机器。刚开始动作不大，后来就发展到改装，易损件全部用云越集团的产品，于是很多竞争对手的售后服务站没生意了，叫苦连天。单以规模而论，云越集团售后服务部是全国最大的连锁修理厂，上到汽车下到抽水机都能修，而且价格实惠。老简现在迷上了修理，不停地买地开店，不但抢了小修理厂的生意，还抢了车厂维修站的生意。比如大众在江南的维修站几乎都活不下去，云越集团生产的副厂零部件比正厂零部件质量更好。老简因此在大众内部有了一个绰号，叫‘简蝗虫’，每开一家新修理厂，大众相关部门就要头疼一次。为缓和双方的关系，大众将当年处罚老简的德方领导全部调回德国，并承诺给云越集团下订单。”

    薛辉普很不解：“大众是实力强劲的跨国公司，不至于这么低声下气吧？”

    简越说：“还不是因为广州标致，去年广标的日子很不好过，但今年好过了，近9000辆的库存全部清空，因为云越集团开发了一批专供标致505的零部件和附件，而且接过了售后服务——有云越集团维修站的地方就能修标致505，价格只有原厂的30%，质量有过之而无不及。7月中旬，老简蹬蹬地跑去广州指手画脚，说有什么困难云越集团都可以帮助解决，不用担心之类的；还说505价格卖得太高了，得提高国产化率才有出路，仿佛大领导视察，把广标的领导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引为笑谈。”

    薛辉普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问：“后来呢？”

    简越说：“7月底，云越集团技术中心山寨了一批505，取名为云狮系列，修正了505电气系统的缺陷。老简兴致勃勃地带着一辆山寨车去了广标，卖力地推荐，还说狮子徽标立体感不够，建议改成云狮标。法国人几乎要崩溃了，如果不是看在老简有大功云狮系列又没有开卖，肯定要将云越集团告上法庭。被拒绝后，老简不肯放弃，云越集团生产了一批新标，通过维修站免费向505车主发放。由于新标比现在用的车标漂亮，又没改变识别度，不到一个星期，大量的505换成了新标。法国人终于抓狂了，将老简告上了法庭。”

    “后来呢？”

    “老简说，我一没赚钱，二没侵权，你们凭什么告我？狮子还是你们家的狮子，我只不过将它美容了一下，说起来我还没找你们要设计费呢。法庭审理时，法方突然撤诉，算不了了之。我们出来之前，广汽与云越集团合资成立了一家新公司，广汽占51%，估计是为提升国产化率做准备。有老简在，国产化率肯定能提起来。广标靠上了云越集团这棵奇怪的大树，很难倒。”

    两位听众忍俊不禁，郝宗观说：“是有点奇怪，云越集团虽说是私营，但更像一家规模庞大的集体企业。简总似乎改变策略了，我总觉得跟立宇控股的扩张策略异曲同工。小越，你大伯偷学你的绝招。”

    简越叹道：“老简胡来，我要抓狂了，广标不倒，我拆分PSA的难度大增。——你们怎么不走了？”

    薛辉普说：“PSA有两个品牌——标致和雪铁龙，你看上了哪个？”

    简越摸摸光滑的下巴，“我还没拿定主意，标致是亲生的，雪铁龙是养子，夺取雪铁龙相对简单些。问题在于，我更喜欢狮子，而法国总统普遍喜欢雪铁龙。此外，狮子一直活着，雪铁龙破产过。完全吃掉PSA难比登天，法国政府肯定要干涉。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是个两难选择，因此暂时不想了。走吧，不要愣着。”

    两位听众一声不吭地加快脚步，可惜没能甩掉神完气足的大男孩。过了一阵，薛辉普又忍不住了：“我总觉得你来德国不是为了读书。”

    “哼，你不懂德语，不知道TUM发来的留学邀请函有什么猫腻。老简根本没有搞定入学手续，邀请函上写的是学习，相当于让我过来进修，没有学位。我当时就有些疑惑，德国人有些方面很死板，TUM这类的名校更高傲，我没名气，又没上过大学，他们居然肯给我发留学邀请函，奇奇怪哉。”

    “你知道了还肯过来？”

    “老韦投降了，在帮老虎们洗钱，不然你以为一亿美元是怎么来的，卖掉群辉电气的股份是在委婉地提醒我。老简准备站队了，折腾大众和标致一半是生意一半是装疯卖傻。我再不出来，以后就没好日子过。”

    “麻烦说详细些。”

    “国内是官本位社会，老简知道他没有老鲁那么好的政治能力，如果云越集团继续发展，很难保证不出事，因此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找大靠山，二是在海外准备后路。条条大路通罗马，老鲁有老鲁的办法，老简有老简的办法。我的留学费用、在这边的活动资金，都由云越集团提供。老简相信我的能力，所以卖力地支持。你可能不知道，我伯母五月初就去了加拿大深造，名义上是留学，实际是为了拿绿卡和组建云越集团加拿大子公司。宁海和宁青小，跟着母亲没人能挑出刺来。”

    薛辉普揉揉脸，有些迟疑地问：“云越集团不算大，为什么简总还这么小心翼翼？”

    “不算大？”简越森然道：“你只看到一个云越集团，却没看到大小关联企业组成的云越系——国内最大的民营企业集群，总资产过百亿。严格来说，立宇集团、嘉岩集团、群辉电气、谨辉建筑，都是云越系的成员企业，彼此资源互通，你算算有多少人。在外人的眼中，我只不过是老简一手炮制的神话，掩人耳目的伎俩。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我不管事，而老简能轻松调阅关联企业的资料，进立宇集团和群辉电气重要科室如入无人之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要说外人，就连明月系内部，绝大部分员工都认为老简是真正的老板，对其恭敬有加。老简很享受这种感觉，没把自己当外人。”

    薛辉普一拍脑袋，“哎呀，我是身在庐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不过你够狠，连伯父的弱点都要利用。”

    简越叹道：“我未成年，我爸不成器，我伯父是天然的监护人，最重要的支点。如果不是他，某些人早就不安分了。我不是想利用，而是不得不利用，也有必要利用，我们是一家人。我出国，我伯父就是我留在国内的企业的监事长。如果我被杀，明月系就会成为云越系的一部分，没人能抢走，我伯父一向跑得很快——比绝大多数人都跑得快。”

    薛辉普默然不语，简越缓缓继续：“我伯父的人生观有些怪，虽是老板，但很少把自己当老板，经常不自觉地做工会头目，云越集团技术类员工的离职率极低，中低层技术人才储备日益庞大。他准备在国内至少开3000家连锁维修站，全部由云越集团控股，每家维修站20人就有6万人。如果顺利拿到汽车生产牌照，云越集团的雇员将超过20万，年销售收入将超过2000亿。垂直体系利润高，每年起码能赚300亿，税后。”

    薛辉普晕乎乎的，“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简越嘿嘿一笑，“因为这里是法兰克福，有福之地，我准备在这座城市多花点力气，将其变成明月系在欧洲大陆的核心基地之一。换句话说，我们要在这里开公司，变成地头蛇。”

    薛辉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过没说什么，闷头往前走。法兰克福在北纬五十度左右，夏天不算热，至少简越觉得气温可以接受，戴着从国内带过来的帽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后面。郝宗观殿后，东张西望，很像土包子。不过沿途的德国人没有一丝鄙视之色，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大个子——近一米九的华人少见，如此精壮的华人更少见；一身的名牌，和气质很搭配，肤色健康，说明他出身不错。

    “哇，好有味道的河啊。”走着走着，郝宗观突然发出一声惊叹。高度不够的二人立刻加快脚步，很快到了桥上，开始拍照留念。边走边拍，很快一个胶卷用完了。薛辉普立刻动手换胶卷，然后继续拍。最高的和最矮的玩得不亦乐乎，中间的于是当劳工，吊在后面，以免影响背景。

    “柯达？”简越翻了翻包里的库存，忍不住摇头，又是一家未来将被淘汰的跨国巨头。市场竞争很残酷，一旦正式参加工作，现在的悠闲肯定不再。明月系积攒的能量越大，知道的历史越靠不住。不要说以后，就是现在，他只耍了点小动作，就改变了机械市场——汽车零部件、农机、摩托车、机床等等，还改变了一个落后的山区小镇——前世的平寺虽穷，但宁静安逸，现在迥然不同，连带着周边也变得面目全非。

    法兰克福同样，一旦明月系全面成型，大规模进入这座城市，也许安静不再。强势外来人口一多，习惯各异，法兰克福人的生活方式肯定会被影响，如果他们心生抵触，肯定要出事。

    “你不会又看上柯达了吧？”薛辉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简越哭笑不得，“喏，我们现在是这个，小指头，小心贪多嚼不烂。如果支点很多，但每一个支点都不牢靠，还不如集中精力增强部分支点，每天可以安稳地睡个好觉。”

    薛辉普哦了一声，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你来德国到底准备做什么？呸呸，苏打水真难喝。”

    简越正色道：“读书，这里有我最喜欢的特质——安静，适合学习。德国盛产哲学家，哲学是智慧学。就拿德式规划来说吧，我认为是未来的趋势。德国人是没什么钱，但德国重复建设少，有效GDP高，抗风险能力高于绝大部分国家。”

    薛辉普若有所思，随即笑道：“如果有像你这样的汉jian带路，德国将更强大，世丰集团一年就让德国增加了上万的本土就业岗位，十年之后至少能给德国提供十五万的就业岗位。”

    简越很无语，懒得继续。薛辉普却不肯放过他：“我听立宇说，你想从德国大量进口特色食品，还想从这里高薪聘请面包师，为什么？”

    简越没好气地说：“因为我喜欢吃面包，而国内的面包做得惨不忍睹。你在华美达也看到了，跟德国的面包水准相比，国内的面包就是个渣。”

    薛辉普撇撇嘴，“面包不是我们的主食，做得差情有可原，需要这么诋毁吗？如果做包子馒头，德国人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

    简越哀叹一声，“老大啊，你今天怎么了？不就是个吃的东西吗，我又没有说国内包子馒头做得差。——不是我说你，你跟艾拉根本不可能，她一米七五，你一米六。”

    薛辉普忸怩道：“我这不是嫌自己矮吗，找个高点的老婆肯定能改良基因。国内愿意嫁给我的普遍不高，如果结婚，子女一样矮。我挑来挑去，对方都嫌我矮，说走在一起别扭。不嫌我矮的长得又不漂亮，想我这样的优质男人，怎么能娶个丑老婆呢。嘿，法兰克福的确是福地，艾拉就是法兰克福人。我准备等安定了就去见她父母，——开着奔驰去。你不要觉得我们进展神速，我除了矮，什么都不差。瞧，利兹大学硕士，而且是利兹大学最好的院系商学院毕业的；大型跨国集团老板秘书，虽然老板很小，但还是老板，我是真正的金领……”

    简越被打败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不要再说了，你知道艾拉的背景吗？”

    薛辉普嘿嘿一笑，“你以为我前面忙了半天在忙什么——调查！艾拉跟我很谈得来，我们聊了十多个小时，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请德国同学一样样核实，确定没有撒谎。她今年23，由于家教严，又想钓个金龟婿，还没谈男朋友。你瞧她那身段和走路的姿势，是典型的处啊，哈哈哈哈……”

    简越忍无可忍，摘下帽子，狠狠地抽了一下眼前的海狼。薛辉普摸摸胳膊，嬉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妒忌，你毛都没长齐，到这边来只能读书，哈哈哈哈。”

    “普哥普哥，等你搞定了，让艾拉帮我介绍一个，我毛长齐了。”郝宗观迫不及待地凑热闹。

    简越崩溃了，开始反省。旁边，荷尔蒙分泌过剩的两位大好青年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女人，说得口水四溅，完全无视先前赞不绝口的风景。一时间现场的情形颇为搞笑——大孩子做哲人状，大个子神采飞扬，小个子不停地喝先前痛骂的苏打水，只因为兴奋。附近的德国人都忍不住往这边看了看，幸好不知道两位华人在说什么，不然肯定要破口大骂。

    两人的话题越来越猥琐，简越再也忍不住了，喝道：“停！如果你们因为泡妞误了大事，我就把你们扔进美因河喂鱼！”

    “哪里有鱼？”附近传来一个有些生硬的声音，说的是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