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道士风流，断刃何处愁
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宝器的哀嚎，在宝器诞生之时，铸匠们能听得到那种像是龙鸣九皋的声音，在宝器毁灭之日，他们自然也将听到令人心颤的啜泣。 那二十多个人虽在酒醉，虽已到了嗜酒如命的状态，但此时见了这触目惊心之景，也是不愿为了那入口的温柔赔上自己视如珍宝的兵刃了。虽说那七十一人中有十余人的兵器完好，但谁知这个杀红了眼的袁哲敏会不会摧毁自己的武器呢？ 何况眼前此人，已经杀红了眼，处于一种极度嗜战的状态，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是他的猎物，他的下一步就是冲过来无情地撕咬，把所有站着的人打趴下，把所有完好的兵器摧毁。 袁哲敏目光诡异得飘在众人身上，面上露出令人胆怯的狰狞之态，手还在剧烈地颤抖着，真是说不出的邪，说不出的骇。 于是群雄不进反退，都不约而同地护住自己的武器，眼睛紧盯着袁哲敏，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防备着这头疯狮的突袭。 袁哲敏咧嘴怪笑了一阵，冷冷道：“怎么，怕了，都不敢上了？” 众人鸦雀无声，不知如何作答。 袁哲敏接着道：“你们知道吗？我平生最瞧不起胆小鬼，连对付一个连战数十人的疲惫之人都不敢，你们可真是怂包啊。” 群雄面面相觑，看到了那样的惨景，和这样已经疯掉嗜战的人，现在的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别说敢像起初那样发怒出手了，就连言语都不敢支一声，均怕自己成为出头鸟，沦为受害者。 江兰君看着袁哲敏脸上的倨傲之态尽显无遗，又开始了咬牙切齿，从始至终他就对袁哲敏充满敌意，此时看到他又在恃强逞凶，自是不以为然，想去阻拦，但他很清醒，又极有自知之明，他自知实力不济，上去宣战也只是送死，所以只得定坐在座位上忍气吞声。 不禁又看了眼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黑衣男子，欧觥池还趴在那里，好像死人一般。兰君对他低声道：“欧公子，起来帮忙制止他好不好？”边说边大力摇晃着他的身体。摇了一阵又说了一阵，欧觥池始终像昏迷不醒一般趴在桌子上，他不禁有些动怒，伸手去呵他的痒，腋下，腿跟，手指拨弄的极快，手法也很凌乱，不过这画面怎么看都像夫妻之间才有的嬉闹之举。 兰君看到欧觥池缩了缩脖子，又躲了下身子，确认了他的确是在装，就加大了搔痒力度。欧觥池总算是忍不住了，翻了个身，仰躺在座位之上，继续“沉睡”。兰君看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他了，没来由的愤怒起来，一脚踢在欧觥池腰间，将他踹下座位。又心想：“就这么让你躺在地上实在是便宜你了。”双手托住欧觥池的身体，把他放在了石桌之上，而且是面朝地的趴姿，欧觥池肚子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头和双脚垂在空中，活似贡在桌上的烤猪，这滋味应该不好受。 这边的画面略显温馨，而那边的画面则显得杀气腾腾了。在袁哲敏强势立剑的气场前，群雄不敢言也不敢怒的恐惧让他们纷纷咽下苦水，今天在场的人物，他们的营生都是与兵器相关，这里面不乏英雄好汉，他们不怕流血不怕死，只是要说把他们一生所钟爱的事物毁得连渣儿都不剩，还真是让他们担惊受怕，倏忽间变成袁哲敏所谓的胆小鬼。 就在群雄寂静无声之际，突然于沉默中爆发出一个高亢的冷笑声：“我们可能是你说的那种胆小鬼，但你又未尝不是呢？你只会用你手中不是由你亲手铸造的剑在这里耀武扬威，若是牙卿大人在此，岂容你做这种无聊透顶的赌酒游戏，岂容你在此放肆撒野！” “呵呵，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但谁叫牙卿大人不在场啊，他去陪那些尊贵的客人去了，没空搭理你们这些帮不上一点忙的弱者！而且这个上酒规则也是牙卿大人亲口定下的，大人把自家贮藏的美酒拿出来给你们这群不入流的铸匠们喝，我看真是弄脏了这么多坛好酒。”袁哲敏冷冷道。 这么凶狠的侮辱之言入了群雄之耳，终于惹得众人勃然大怒，尤其是那句“不入流的铸匠”，更是对一个需要认同的身份的侮辱。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但在袁哲敏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力量面前，众人只能默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想那高亢之音再次响起：“哼，照你这么说，你跟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不也很我们一样，是弱者，是不入流的铸匠。哦不，我说错了，你根本就不是铸匠，你要是的话，就太侮辱铸匠这两个神圣的字眼了，你只是个会耍几下剑（贱），平常闲的没事儿干给别人相相剑的相剑师。自己还总是在洋洋自得，也不瞅瞅你那粗陋的品鉴水平。”话语中带着nongnong的讥讽之意。 袁哲敏原本是想以言语侮辱，逼他们发怒动手，没想倒被人反激了，当下也不发作，只是讥笑：“阁下能说出如此言语，当真是强过你周遭那些人，不过有如此英雄之胆，何不站出来让我们参见参见，躲在人群中岂不屈尊降贵了。” 那高亢声音的汉子心想：“要是让我自己走出来还了得，那还不正面相撞，被你直接击杀了！”正欲待躲在人群包围下反唇相讥时，忽然他左边的人向左挪了几步，右边的人向右挪了几步，正好把他空了出来一个人站在了袁哲敏的对面，中间隔着的只有空气。 左右两旁的人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在说：“兄弟，你都表现得这么‘英雄’了，就做点英雄该做的事儿，帮我们挡灾了吧。” 那汉子呆立原地，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袁哲敏这回才算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一直敢跟自己唱反调儿的人，个子高，身材匀称，束身的黑白曲裙深衣用的是上好的冰蓝丝绸，显得他整个人神清气爽，又端庄神秘，另众人印象最深的是这人俊俏的脸，面白鼻挺，凤眼剑眉，长发没有束起来，而是分成两叉儿，均匀的披散在两肩上，一副英武英俊的模样。 这个看上去像是个翩翩世家公子般的人物，很难让人相信刚才是他说出了那一番令袁哲敏难以招架的话。 袁哲敏则在拊掌大笑：“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柳铎星啊，怎么，在宋国难道连个小吏都当不下去了吗？这么大老远跑到齐国来见牙卿大人，不会只是来吃饭这么简单的吧。” 众人一听，原来这人只是在宋国当个小吏而已，不禁对他有些鄙薄。因为在场的很多铸剑师，制刀匠都在自己国家担任的是传播铸造工艺的职责，接手负责的是成千上万兵士的武器制造，往小说他们个人的能力经验能够影响一个城池的武备水准，往大了说能明显提升一个国家的战斗能力。所以说，在这个群雄集结，豪强聚合的宴会上，出现了一个只当过小吏还失败了的人，群雄们自然是有一番鄙夷情绪。 那柳铎星瞅了一眼趴在石桌上似是醉了的欧觥池，转头对袁哲敏讥笑道：“我到这里，是来给牙卿大人出谋划策的，跟你不一样，你是趁着牙卿大人不在来搞破坏的，我来，是帮忙修复龙渊剑的。” 袁哲敏掏掏耳朵，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么多你的我的，有用吗？我觉得你现在该想的，应该是怎么还上你买这身衣服欠下的钱。或许你根本就没打算细想这个问题，因为你到了牙卿大人这里不就是来要钱的吗？” 柳铎星听着袁哲敏将自己一件件不堪的往事公诸于众，死死的攥紧了拳头，他感觉到四周火辣辣的目光射在自己脸上，有着嘲笑，同情，鄙夷，让自己难堪至极，气得他身子不住颤抖，在心底狠狠暗骂袁哲敏：“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狠角色，但等会儿就轮到你丢人了。” 他慢慢地，放松了紧攥的拳头，也止住了身体的颤抖，道：“说完了吧，说完了就轮到我问问你了，你敢不敢不跟我们这些人较劲，去跟真正的高手决斗？” 袁哲敏道：“哦？” 柳铎星摊开手，道：“人在江湖，名声重要，虽说我的名声已经被你那三言两语毁了，但我还是想顾及一下大家的名声和面子，自己的配身兵刃都被毁了，还怎么在江湖混，您是不是应该尽量高，抬，贵，手。如果你高抬贵手的话，我们都会感激你的。再说了，打败我们这些人，以你在江湖中众所周知的武功修为，这样的做法只会令你‘相剑神眼’的称号蒙羞。” 众人听他站在袁哲敏的角度剖析利害，而不再像之前那样恶语相向，都暗暗赞叹他的智慧，听到他处处维护自己，每一点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不禁感激于他，又听到他自言“名声已毁”这样心酸的话语，联想世事多艰，命途多舛，对他也不再可怜鄙夷，而是转变为一种理解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袁哲敏正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只要有人能好好的开解他，引导他，让他放松，冷却，就能化解这样的危机，可多数人醉的厉害，舌头都捋不直，脑子也全是浆糊，如何能站出来立场坚定地说几句话？还好柳铎星喝的不多，清醒得很，又敢于发声。 袁哲敏这会儿似是醉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太阳xue，突然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向那三个悄悄离开，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汉子扑去，那三人看他身在空中，无处凭倚，也都横下一条心，三把剑出鞘疾刺袁哲敏，袁哲敏在空中看清来剑去路，三柄剑的剑尖渐渐汇聚在一个点，暗道：“来的好。”单手拔剑冲着最左侧长剑的剑刃大力横扫，待他潇洒落地之时，三柄长剑已变成了无锋长剑，三枚剑尖叮当地掉在了地上。 袁哲敏看那三人面露惊唬之色，不待他们收回表情，横过青剑，以剑脊蜻蜓点水般得敲击三人脑部，登时将他们击晕了。 回过身再看向众人，他们面上的表情跟那三人差不太多，缓缓道：“谁都别想逃。” 柳铎星紧盯着袁哲敏的双眼，看那杀气的须臾变化，不想这杀气虽然没有像之前一样四散到众人身上，可现在却都集中在自己这里了，不禁有些慌乱，道：“你不该和我们较劲的，你应该和那些真正的高手一决高下，这样才能突显出你的能力，不是吗？”语气已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敌意，更像是畏惧之后的商讨。一边说一边瞥着欧觥池，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供奉在桌上。 袁哲敏呵呵一笑：“高手？可以啊，你把高手叫出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斗剑。”语气间带着无尽的胸有成竹。 柳铎星听到他答应了和高手决斗，这才松了口气，落下了心。 群雄慌乱一团，在蔡国古形毅，晋国曹刺金，还有柳铎星的带领下，开始了急速寻觅。为什么群雄会认古形毅和曹刺金为大哥呢？因为他二人前者是百年铁匠铺“神锋”的现任掌柜，江湖中人因为兵器需求与维修谁都不能得罪的存在，后者是近十年内兴起的“聚铜聚铁聚亲友”武器材料大杂货店的老板，掌握着各大国之中的很多矿脉，是铁匠铺打铁材料的直接供应源，而且曹刺金为人豪爽，铁匠们若是讨得他欢喜高兴，往往可以免费从藏库中得到一块上好青铜。所以江湖人都愿意和这个豪爽的“两撇胡子”交朋友，没什么人愿与他为敌。 他们本来是想找王烈，聂逢，文巨，吴和，范晴，姬洪铁这六个业内武功属极上乘的高手，但找了一圈，才一拍脑门发现，这几个人早就因为喝醉了酒，昏迷不醒，而被牙卿大人接下去照顾了。他们又想到了武功还不错的会稽三友，却在打翻的桌椅旁发现了被打败躺地昏迷的三人。 袁哲敏也不再站着了，坐下来安安静静地观赏着他们欲求一救星而不得的样子，那真叫一个慌乱中带着匆忙，匆忙中带着恐惧，恐惧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绝望。 古形毅双手抱头，绝望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现在逃不了，跑不掉，高手全都找不到，马上就要挨大刀。”周围的人听到这样绕口令似的话并没有对他表示无语，因为古形毅在江湖上最为传诵的特点就是他的说话方式，句句押韵，甚至字字讲究平仄，跟唱戏的台词儿似得，越到紧急关头，特征越明显。 柳铎星走了过来，道：”古大哥，诸位，不必担心，你们还记得刚才宴会上抢答会稽三友问题的那个少年吗？就是那个牙卿大人亲自跑下来跟他打招呼的那个少年。“众人点了点头。柳铎星淡定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绝对是个真正的高手。“曹刺金问道：”那他现在可在否？“ 柳铎星点了点头，走出人群，向左首远处的座位一指。众人瞧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所有人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 尤其是柳铎星，那惊讶到极致的表情如同在大白天见了魑魅魍魉，整个人仿佛石化，呆若木鸡。 欧觥池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还有他旁边坐着的江兰君，也一并消失不见。 众人都难以相信那个连下山坡都要缓缓爬行的年轻人会突然间消失的如此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