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冬日里的温暖
“你们看天上,多吓人!”金贵忧心忡忡地说,“好像要出事。” 顺着金贵手指的方向,胡卫东、齐东强和王三蛋连忙抬头看天,不由得齐声惊呼。只见黑得怕人的乌云,从北方山间天际滚滚涌来,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盖过了半个苍穹。而剩下的半个天空,却是清澈湛蓝,纤毫未染。此时的浩瀚苍穹,一半乌黑,一半蔚蓝,犹如八极图里的阴阳两极,界线分明,透着令人心慌的诡异。 一队人字型的大雁正朝南飞去,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群南飞的大雁了。它们排着队形,在乌云和阳光之间挣扎奔波,想着快速逃离。也许和金贵的感觉一样,群雁间或发出一两声惶恐不安的鸣叫,表达着对这种罕有天象的困惑和疑惧。 “好大的一群黑老鸹!”金贵指着他家房头西面的那片草地,大声说。 场部没有喜鹊,只有健壮硕大的乌鸦,孩子们都叫它们“黑老鸹”。要想看到喜鹊,需要往南走九十里路,来到南线的连队,当中还要下一个大坝。最近也要往东四十里路,在老爷山的南麓偶尔也能见到,而面向场部的北坡就从来没有喜鹊。仿佛天地之间存在着一道禁忌咒纹,喜鹊们绝不越过雷池半步。 几十只黑老鸹盘踞在一起,黑压压的煞是壮观。高原的乌鸦翼展很宽,单独飞翔时,与一种黑色的鹞子很难区分。 群鸦在草地上随风起舞,或聚或散,起落不定。今天的风刮的也不一般,一阵大风吹过,呼呼作响,接着又猛然停止,微尘不起。就好像老天爷一下一下地朝人间扇着一把大蒲扇。 孩子们东一句西一句,毫无要领的对这种鬼天气发表了一通议论,然后连说带笑地上学去了。 下午,老天爷终于收起了大蒲扇,吹起了鼓风机。乌云很快遮盖了天空,狂风夹杂着铺天盖地的雪花,肆虐着人间大地。高原上的人们知道,严冬已经来到了。 放学后,胡卫东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医院走去,每天到医院写作业是他的惯例。风停了,只有茫茫密集的雪花无声的飘落。虽没有燕山的雪花那么大,但也不是散盐空中能够比拟的。这场大雪,就像从天而降的无边无际的棉花堆,盖住了山峦、草原、村落,甚至来回走动的生灵,除了洁白的银装,天地间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胡卫东站在了医院长长的走廊门口,从学校到医院只有区区一百多米的路途,他就变成了一个雪人,连露在外面的头发和眉毛都沾满了雪花,脸上湿漉漉的。他没有着急往里走,而是“咚咚咚”地原地蹦了几下,接着像抽疯一样地全身快速抖动,抖的衣服都噼里啪啦作响。这样一来,身上的积雪大部分都被他抖掉了。 走廊里有几个看病的职工家属看着他笑。这是胡卫东的一项绝技,是从打滚之后的毛驴身上悟出来的,别人轻易模仿不了。 胡卫东抖落身上的积雪,朝爸爸的门诊室走去。胡世文看到儿子来了,连忙拿了一把笤帚迎了上来,想着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得给儿子好好的扫一扫。却看到儿子鼻梁上一块青紫,一个鼻孔里还塞着棉花,不禁气恼地问道:“你又他妈咋滴啦?” 胡卫东委屈地说:“让苏晓丽踢的!” 胡卫东乳牙换得比较晚,此时缺少一颗门牙,说话漏风,张嘴时齿缺如狗窦大开。胡世文把儿子的这句话听成了“被苏晓丽气的”,便忍不住训斥儿子:“气的,气还能把鼻子气出血来?” “是啊,你这孩子哪来那么大的气!”刚进屋的张灵也很奇怪。 胡卫东急了,他用力踢了两下脚,重复说道:“踢的,踢的,不是气的!苏晓丽给我‘迈sao’,踢在鼻子上了。” 小孩子需要遵守的禁忌有很多,有的似乎有点道理,有的干脆莫名其妙。比如,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必尿炕,尿炕之后就要满大街的讨要咸盐;在屋里不能打伞,会不长个子;不能用弹弓打燕子,打死燕子会瞎眼睛;雨后的彩虹,不可以用手指指点点,否则手指头会烂掉。 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金贵就说过:“胡卫东就是因为用手指彩虹,所以才会被针头扎了大拇指,肿的像根胡萝卜。” 胡卫东听到金贵的说法,十分生气,他说:“只有金贵他们家才用大拇指指东西,正常人都用食指。” 从那以后,只要胡卫东需要给金贵指明某件事物,一律使用大拇指。金贵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这个唯一的好朋友,只好隐忍不言。 “迈sao”是低年级小学生最新流行的一种恶作剧,据说趁人蹲下来时,如果把腿从这个人的头上迈过去,这个人从此以后就不长个了,这跟屋里打伞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弱智的恶作剧在课间进行的如火如荼,苏晓丽此时就像胡卫东想揪女同学辫子时的心情一样,她一直在寻找时机,跃跃欲试。苏晓丽对胡卫东的身高向来有意见,去年两人的个子还一般高,今年胡卫东好似变化中的孙猴子,见风就长,已经高出了自己大半个脑袋。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期间,走在前面的胡卫东正好蹲下来系鞋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苏晓丽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把腿向胡卫东的头上迈去。胡卫东也许听到了她踢腿的风声,猛的抬头察看,苏晓丽的这一脚狠狠地踢在了胡卫东的鼻子上,当时他的脸上鲜血淋漓。 胡卫东和苏晓丽都哭了。刘大舌头老师闻讯赶来,把胡卫东领到教研室洗了脸,在流血的鼻孔里塞了一团棉花,回到教室以后,她又把苏晓丽狠狠地骂了一顿。 胡世文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觉得又好笑又可气,他苦笑着对一脸沮丧的儿子说:“你爷爷的那一套封建迷信,看来不管用啊!” 雪越下越大,无拘无束,尽情的飘落。时间不长,平地已经雪深半尺,连不远处的行人都显得影影绰绰,变成了雪人的金贵同学却并不着急回家,反正老娘的饭还没有做好。他先是跟钱老五打了一会儿雪仗,互有斩获,接着又和钱老五躲在半路的一个墙角,用攥得结结实实的雪球,偷袭每一个路过的人,并且乐此不疲。 被大家认为铁定留级的金贵和钱国庆,出乎意料的升入了三年级,这大概归功于周兰花“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想法。临期末考试一个月前,周兰花就把这两个老大难带在身边,剥夺了他们所有的嬉戏时间,完全不顾两人的叫苦连天,对其进行恶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周兰花带的班级一个留级的学生都没有,全部顺利地进入了三年级。 周兰花老师调到五年级当班主任了,接替她的是刁大虎的爱人赵解放老师,子弟小学的班主任都是语文数学一把抓。赵解放一不做二不休,她把金贵和钱老五分配在一桌,位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谁知物极必反,两个势均力敌的淘气包,彼此忌惮,课堂上反倒老实了许多。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搭配着漫天飞雪,竟然营造出一种颇具高原风情的温馨气氛。钱老五的肚子饿了,他不顾新同桌金贵同学的热情挽留,扬长而去。意犹未尽的金贵同学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家的方向走。这时候,一个人迎面朝他跑来,金贵透过密集的雪幕看去,原来是住在同一栋房的苏晓军。 金贵朝旁边让了一下,免得跟苏晓军发生碰撞,从而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苏晓军比他大两岁,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两人打架和淘气的本领难分伯仲,各有各的小圈子。他们就像冷战期间的美国和苏联,彼此不忿,互相之间充满了敌意和恶意,却又不敢轻易对决,自己和对方的斤两掂量起来,好像不分上下,因为两个人互相忌惮,所以保持着表面上虚假的和平。 可是今日不同,苏晓军挺远就焦急地喊道“金贵,金贵,快回去吧,你家着火了!” “真的假的啊?”金贵警惕地望着苏晓军,说:“可别这么闹着玩儿!” “你家草垛着了!”苏晓军顾不得金贵的怀疑,说:“已经火烧连营,跟你家房顶连上了,大伙儿都帮着浇水,往屋外搬东西呢!” 金贵这才开始着急,他一边跑一边说:“我说雪里怎么有一股子糊粑粑味儿呢!” 金贵一路冲刺赶回家,他家的那条街弥漫着nongnong的烟雾,房前屋后聚集了十几二十个人,每个人都在忙着浇水搬东西,弄得满面尘灰烟火色。 金贵看到爸爸站在小菜园的墙头指挥着众人,虽然雪下得很大,但是军马场的房梁和椽子的材质,全是从大兴安岭运来的红松和落叶松,油脂饱满,燃烧起来急切之间浇不灭。烟火已经笼罩了半个屋顶,可是站在墙头的金福山却指手画脚神色淡定,颇有谈笑间周郎赤壁的大将风范。 “爸,爸!”金贵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老娘,他连忙跑到墙边,扯了扯金福山的裤脚,大声问道:“我妈呢?!” 金福山站得高望的远,他在人群里拼命扫视,真的没有看到自己老婆的身影。金福山瞠目结舌,不禁慌了神,他直视着儿子焦急的眼神,用无辜的口吻说:“我不知道啊!” 金贵反身冲进家中,屋里干干净净的,家什已经被大家搬的差不多了。浓烟滚滚,松木燃烧的气味,尤其辛辣。金贵呛的眼泪直流,他朝炕上望去,只见老娘蜷缩在大炕的角落里,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呛昏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房顶掉落的几块火炭,把金贵的棉袄烧了几个窟窿,他的身上也开始冒烟。金贵顾不得棉袄,他跳上炕,伸手拉起老娘,喊道:“妈,你没事儿吧?快跑啊,傻坐着干啥呢?!” “嗯嗯,嗯哪。”金贵妈声音颤抖,她小声地回应着儿子:“快跑,快跑!” 金贵知道老娘没事,她只是被吓坏了,一颗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他把老娘护在臂弯里,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去。 金贵妈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五,性格乐观开朗,就是脑子反应有点慢。她不串门不逛街,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把大炕烧得热乎乎的,然后坐在炕头上听半导体。 这一天,金贵妈和往常一样,她端坐在烫屁股的热炕头上收听《岳飞传》,书中正说到牛皋大战金兀术的精彩段落。牛皋舞动板斧施展三绝技:劈脑门,挖眼仁,砍马腿,杀的金兀术丢盔卸甲。 金贵妈听得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候,报纸糊成的天花板突然“呼啦”一声,掉下来一大块,紧接着烟雾火光就从上面涌了进来,金贵妈当时就吓傻了。她手脚发软不能动弹,咽喉麻痹无法出声,与三十多年前孟和老人在西瓜地旁边入定的情形很相似。
这场火是先从干草垛烧起来,然后引燃了屋顶。金福山家在这栋房子的最西面,占着地利。别人家的干草垛和干牛粪都堆在小菜园的冬储窖上,不甘寂寞的金福山为了充分利用小菜园,不辞辛苦地开辟了第二根据地。他用桦木杆子把房子西面的空地围起来,在那里挖了冬储窖,又将取暖用的几千斤干草和几马车干牛粪堆放在里面,这样小菜园的种植面积差不多扩大了一倍。这是金福山的得意之作,没想到这次失火,在西北风的帮助下,连自家的房顶都烧掉了一半。 招待所常年无人问津,早就锁门歇业了。再说如今冰天雪地的,急切之间也烧不热。由齐志国提议,把金福山一家暂时安排在九连的值班室,里面一铺小炕,两个大铁炉子,烧火柴非常充足,金福山只需带着炒勺焖锅这些厨房里的东西,马上就可以建立一个新家。 金福山倒也洒脱,马上同意了这个建议。大家一起动手,把被褥行李、米面粮油和锅碗瓢盆,装在一辆二马车上。剩下的东西,索性一股脑锁在了正院的仓房里,留待以后再说。 严冬正式来到了高原,大雪停了以后,白毛风开始肆虐,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 金福山的放映工作暂时停止了,如果没有新的拷贝,那些老掉牙的电影能不放映,金福山就尽量找借口敷衍过去,冰天雪地的,顶着寒风,看那些重复了很多遍的电影,人人瑟瑟发抖,个个都站成了雪人,图个啥嘛! 当然,苏西庐不会让金福山老老实实地“猫冬”,他既然临时住在值班室,干脆直接承担九连机耕队的下夜工作吧。接到新的工作任务,金福山倒也认真负责,每天晚上临睡前,他照例晃动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装模作样地巡查一圈那些重耙、轻耙、收割机、链轨车等等无人问津的农机设备,方才进屋就寝。 金贵不愿意跟爸妈挤在一铺小炕上,同时他也谢绝了好朋友胡卫东的盛情邀请,没有去胡卫东家住。一来在胡叔面前有些拘谨,二来孟和老人的说教和老大冷脸,连亲孙子胡卫东都有点承受不了,何况他这个外人?所以金贵别无选择,他只能兴高采烈地入住了忘年之交老杨头在小菜园旁边的小土房。 老杨头对于金贵的到来,由衷地表示欢迎。时值寒冬,滴水成冰,老杨头除了敲钟,还要给每个低年级的教室烧火。金贵虽然学习不好,但是手脚麻利,他差不多能够承担一大半点火烧炉子的工作。 老杨头干脆自掏腰包给金贵换了学校食堂饭票,让他每天在学校食堂和住宿生一起排队打饭,索性连家都不回了。金福山图个清静,给了儿子几斤粮票几块钱,剩下的事,对其听之任之。 住宿学生的伙食费很低,与此相对应的是饭菜质量很差,每天雷打不动的土豆白菜汤,黑面馒头,礼拜六的大包子就算是改善伙食了。如果想吃面条饺子,只能是生病或者装病,到医院找医生开药、开病假条,然后学生拿着病假条找食堂管理员,食堂才会给生病或者装病的学生做病号饭。 学生们装病不太容易,能够开到病假条就更不容易了,医院的医生里面,要数胡世文的病假条开得最多,学校食堂的人,都对他有意见。 “伙食太差了,劳改队的饭菜都比这强!”老杨头对金贵说。他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两饭盒土豆白菜汤和几个黑面馒头,这是金贵一路小跑从食堂打回来的,还冒着热气。 老杨头倒上一茶杯青稞酒,拿出来一罐头瓶自己做的牛rou辣椒酱,金贵从衣兜里掏出来几个圆葱头,一老一少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金贵对学校食堂的伙食似乎很满意,他边吃边说:“要是劳改队的伙食跟食堂差不多,老子以后不念书了,去当劳改犯!” 老杨头听他如此胡说八道,气的骂道:“小王八羔子,以后别说这种话!好的不灵,邪的灵!” 金贵不与老伙计斗嘴,他闷声不响的大快朵颐。身上的棉袄不再透风,因为在昨天晚上补课时,它已经被赵解放老师缝补好了。 金贵的语文成绩还凑合,数学简直一塌糊涂。赵解放老师经常给他吃小灶,可是于事无补。三年级刚刚接触的小数,对金贵来讲,是一座无法攀登的高峰。 补课的结果,经常是金贵哭了,赵解放老师崩溃了。半个加上半个,就是一个,这个金贵能够理解。可是零点一三是个什么玩意儿?赵解放老师怎么讲,金贵也无法理解。 不过,总的来说,这个金贵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他的心里却感到温暖。所有的人都对他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等到春节,场部就给他家分配了新的住房。 军马场人冷不丁发现,调走的职工越来越多,住房已经不再紧张了,因此火烧的旧居没有必要进行修葺。 金贵家新分的房子,在大商店的东侧,他跟胡卫东做邻居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