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谦虚的班长
“胡卫东同学,请到领cao台上来!” 每天上午的第二节课,除了极其恶劣的雨雪天气,照例要举行雷打不动的升旗仪式,然后再做上一套广播体cao,舒展一下筋骨。 子弟学校的全体师生全部集中在校园的西侧,面向东方,眯着眼睛吸取彤彤红日之精华。春秋换季之时,很多师生的鼻粘膜都会受到阳光的刺激,喷嚏声此起彼伏。 领cao台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台子,在台子上面领cao的,通常是各界的少先队大队长和学生会主席。现在的台子上就站着身材瘦小、碧眼黄毛的新任学生会主席、绰号“三道门”的哈斯同学。 “胡卫东同学,请到领cao台上来!”挂在教研室房顶上的大喇叭,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那是校长盖利民宏亮高亢肆无忌惮的大嗓门。 胡卫东环顾左右,发现大家都在看他,这才意识到大喇叭里叫的是自己的名字。整个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差不多有十多个名叫卫东的学生,不过姓胡的卫东,似乎只有他自己。想到这里,胡卫东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刘老师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为什么校长让这个小野兔子登上领cao台。她看到胡卫东犹犹豫豫的不敢动弹,一脸茫然的东张西望,不免既紧张又生气,她走到胡卫东身边,低声催促道:“你快点上去呀,没听见‘银’家叫你吗?” 胡卫东这才确定没有听错大喇叭里面的内容,他紧张的一路小跑来到了领cao台的旁边。领cao台的背面有几级台阶,慌乱之中的胡卫东忘了这茬,他十分费力地从领cao台的正面爬了上去,爬上去之后,胡卫东的身体只有一侧着地,无奈之下,他只好打了一个滚儿站起来,显得很滑稽,cao场上响起了一阵哄笑。 “今天,我们要表扬一件好人好事。”盖利民的话语之中充满激情,“这是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副业科养猪场的李广同志丢了一个钱包,里面有很重要的票据和五块钱,他焦急万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了。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品德高尚的胡卫东同学捡到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钱包。他披星戴月及时地把钱包交到了校长家里,临走时,还很有礼貌的给校长行礼鞠躬。” 胡卫东这才知道原来是几天前捡到钱包的事情,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养猪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做豆腐的海宝,另一个是负责喂猪的山东大老李。盖校长口中这个所谓的李广,定是李鑫鑫的爸爸,四根手指的手筋被杀猪刀割断,无奈退出江湖的山东大老李无疑。 “众所周知,胡卫东同学刚刚走进校门,好像才一个多月。”盖利民的发言历来讲求抑扬顿挫,他的语速降了下来,开始了缓缓的抒情,“究竟是为什么,一个懵懵懂懂的顽童,才走进校门一个多月,就懂得拾金不昧?是伟大的雷锋精神的感召!是子弟学校的园丁们教育有方!只有在社会主义国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才会出现这样的人!……” 大喇叭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最后,让我们感谢兢兢业业的刘老师,她含辛茹苦以身作则,为了祖国的花朵,扎根边疆,教育出了这样品德高尚的好学生!现在,让我们高呼,向胡卫东同学学习!向胡卫东同学致敬!” “向胡卫东同学学习!向胡卫东同学致敬!……”cao场上的全体师生参差不齐地一遍一遍跟着大喇叭高喊着。 胡卫东只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抖个不停,一阵阵巨大的幸福感涌向心头,几乎使他站立不稳。 意识短暂清醒的时候,胡卫东还看到了站在同学后面的刘老师,她双手握拳热泪盈眶,好像比自己还激动。 医院的大院子里,几个医生护士正在铲除杂草,忽听不远处的学校传来阵阵口号,胡世文依稀听到儿子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心想,不会是臭小子又犯了什么错误,被大喇叭批斗、全校通报了吧! 一帮医生护士跑到大门口,这才听清楚大家震天响地喊着“向胡卫东同学学习,向胡卫东同学致敬”。 胡世文莫名其妙的说:“娘希匹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课间cao结束之后没多久,老杨头催命一般的上课钟声又敲响了。第三节课,刘老师直接宣布由胡卫东担任一年级一班的大班长,副班长的人选,将在期中考试后根据考试成绩宣布。 同学们都认为,苏晓丽是副班长的最佳人选,不论是学习成绩,还是在老师心里的地位,王三蛋和李鑫鑫都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中午放学时,胡卫东和苏晓丽结伴回家。一个兴高采烈,另一个垂头丧气。 到家后,奶奶已经在炕桌上摆好了饭菜。一盘土豆丝,一盘凉拌黄瓜,一大盘雪白的大馒头。奶奶告诉胡卫东,中午爸爸去老爷山出诊,哈达布和煮好了手把rou,他不回家吃饭了。 胡卫东想把上午受到表扬的事情,告诉爷爷奶奶,琢磨了半天,却又无从开口。再说吃饭的时候乱说话,爷爷就会用筷子使劲地敲打他的脑袋。胡卫东正欲言又止憋的难受,只见邻居陶姨拿着几个煮鸡蛋笑眯眯地进来了。 “给大班长奖励几个鸡蛋!”陶迎春把鸡蛋磕破立在炕桌上,摸了摸胡卫东的脑袋,就出去了。 孟和老人听说孙子当上了大班长,也十分高兴。说:“你阿爸小时候也是班长,他考高中的时候,是元宝镇的第一名!可惜家里供不起,这才上了师范学校。” 说罢,孟和老人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秋风萧瑟,叶落草枯。老爷山已经由青黛色变成了肃穆的黑色,用不了多久,银装素裹的严冬就会来临。 胡世文出门时,只穿了秋衣秋裤,他骑马来到哈达布和的蒙古包前,感觉到身上阵阵发抖。那日苏接过缰绳,把胡世文引入蒙古包里。 胡世文连喝了两碗热乎乎的奶茶,使劲搓了搓手,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一点。他惬意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用蒙语对哈达布和说:“咴呀,都说春天捂一捂,秋天冻一冻,今天冻得有点狠了。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大中午的,连阳光都是冷冰冰的。” 哈达布和说:“你衣服穿的少了,这时候的山风,不知不觉的能吹进骨头里。” 胡世文给哈达布和挂上吊瓶,然后坐在旁边吃rou喝酒。那日苏天生绝饮,倒了一碗奶茶相陪。 哈达布和中了风,明显衰老了。他前些日子酒后骑马摔了一跤,半边身子又麻又胀,言语迟钝,脾气也变得十分古怪。再加上大女儿出嫁,与阿日布登的胖儿子新起了炉灶,远走呼伦贝尔大草原,弄得他一看到大胖子阿日布登就生气,张口闭口总说温顺贴心的小绵羊,被狼崽子叼走了。阿日布登怕他生气,有日子没有登门了。 缺少了阿日布登的豪饮,胡世文的这顿酒只好自斟自饮,喝得寡然无趣。他吃了几块rou,喝了一小碗酒,然后就陪着哈达布和聊天。看到吊瓶里的药液滴净了,胡世文拔出针头,告诉那日苏千万别惹老头生气,凡事顺着他来。也不要让他吃rou喝酒,平日里粗茶淡饭,安心静养便是。 从蒙古包出来,胡世文打马直奔老爷山西沟的芍药谷,那里有几颗山里红和几颗山丁子树,经霜之后,差不多红透了。他打算摘上一书包,晚上给受到表扬的儿子吃。 胡卫东放学后,跟往常一样来到医院。张灵的屋里有几个孩子在打针,鬼哭狼嚎,哀声震天,间或夹杂着医生护士的呵斥哄劝,显得热闹非凡。爸爸独自一人坐在门诊室喝茶看报纸,看到儿子来了,胡世文站起身,把桌子让给他写作业。 对于上午发生的事情,胡卫东已经淡忘了。他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满脸认真的表情,融化着父亲的心。 胡世文悠悠忆起,白音淖尓的沙丘之中,曾经留下过自己无数的脚印。为了让他顺利地走入校园,阿爸和阿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没有文化的阿妈支持儿子上学,而学富五车的阿爸,非要胡世文去生产队放猪。在他认为,这个斯文扫地的世道,何苦为了学问劳心劳神?当泥腿子做流氓都挺好,就是不要读书!气急败坏的阿爸就像剪径的土匪,多次一大早就挥舞着文明棍,堵在胡世文上学的路上。对此,幼小的胡世文无可奈何。 孟和巴雅尔几乎就成功了,儿子的求学生涯,似乎很快就会终结。可是,跟阿妈同一条战线的胡世徳不让了!在阿妈的唆使下,胡世徳开始每天早上护送弟弟上学,他推开阿爸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看到弟弟走远,胡世徳才放心的回去干活。 有一天,按捺不住的孟和巴雅尔决定使用暴力。他提前埋伏在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终于逮住了两个儿子。孟和巴雅尔不轻不重的用文明棍敲打了胡世文几下。弟弟的哭声,激起了胡世徳的愤怒。他使出了一招屡试不爽的“黑狗钻裆”,把脑袋插入了孟和巴雅尔的两腿之间,然后全身发力,把文弱的父亲从头顶上扔到了自己屁股后面的沙地上,摔得结结实实。
孟和巴雅尔被儿子摔得七荤八素。十六岁的胡世徳尽管有点瘦削,但是田间地头、放猪喂牛、打鱼摸虾、脱坯打墙的劳动生涯,使他变得力大无穷。 躺在沙地上的孟和巴雅尔,看着陌生的怒气冲冲叉腰站立的胡世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知道沉舟侧畔千帆过,世上新人换旧人,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孟和巴雅尔从此大彻大悟,再也不问世事,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不负责任的破罐子破摔的人生态度,使胡世文吃尽了苦头。 胡世文最怕听到的声音就是撕纸声,那种“呲啦”的声音,能刺进他的灵魂,滴滴鲜血。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对他来说都是小意思。唯独缺墨少纸,令他在学校里举步维艰。小学的时候,胡世文甚至发明了一种可以重复利用的写字工具,类似于今天的写字板,他还异想天开地给这个东西取名“沙盘”。 其实,这个在他看来十分伟大的发明,只是一个做工拙劣的抽屉匣子。匣子里面装满半干不湿的细沙子,拍打严实,然后用红柳枝削成木头笔,在上面勾划撇捺。沙子上写满字以后,用木片轻轻刮平,接着再重新来过。 胡世文在“沙盘”上学会了几千个汉字,极为珍贵的白纸本,只有写需要上交老师的作业时才用。后来,无计可施的胡世文考上了师范学校,虽然条件简陋,但纸笔是敞开供应的,只要旧本子上写满了字,就可以拿着旧本子去教务处换新本。于是,胡世文开始练书法,课余时间咬牙切齿地挥毫泼墨,一偿从前的遗憾。 胡世文正坐在门诊室的长条椅子上胡思乱想,养猪场的山东大老李敲了敲开着的门,陪着笑脸走进来。胡世文知道这老小子又来开止痛药了。 “胡医生,我这两天浑身疼,没劲。”山东大老李愁眉苦脸,撅着大嘴说:“给我开点安乃近吧。” 山东大老李有个怪癖,他每天都要吃上一次止痛药,否则浑身不自在。胡世文屡次三番的告诫他,这是药物依赖的反应,对身体不好。可是山东大老李总是找各种借口把药拿走。 胡世文懒得搭理他,虽说是公费医疗,但是,药是给生病的人吃的,你以为你是谁,当我们这些医生都是傻子?山东大老李见胡世文不理他,转过头对写作业的胡卫东笑道:“哎哟,我们的雷锋在这儿呢!” 他指着胡卫东,乐呵呵地对胡世文说:“你这个儿子真不错,我的钱包就是他捡到的,拾金不昧呀!上午受到全校表扬了。” 胡世文又惊又喜,他确实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受到表扬,一直在等着儿子自己说出来。可是心里从来装不住事情的胡卫东,这次却沉住了气,到现在都三缄其口。 “听李鑫鑫说,你还当上了大班长?”山东大老李摸着胡卫东的脑袋问他。 胡卫东一言不发,只是矫情地点了点头。 胡世文把茶缸放在地上,对儿子说:“安乃近没有了,你给你李大爷开十片止痛药。” “嗯”,胡卫东答应一声,麻利的拿起蘸水钢笔,问道:“开去痛片,还是索密痛?” 胡世文不耐烦地说:“不都是止痛药吗?开哪个不行啊!” “不一样吧?”胡卫东认真的说:“去痛片是苦的,索密痛有点酸。” 胡世文愣住了,他想了想,然后告诉儿子:“开点索密痛吧。”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胡世文爷俩结伴回家。他们手拉着手,彼此的心里都是暖乎乎的。胡世文背着医药箱,把拎在手里的军挎包递给儿子。 胡卫东接过军挎包,打开一看,不由得一声惊呼!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山里红和山丁子。 看着儿子惊喜的表情,胡世文感到心里暖融融的,眼角竟有一点潮湿。他温柔的对儿子说:“来,爸爸背你回家吧!” 对于爸爸很久没有的温纯,胡卫东吃了一惊,他倒退一步,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