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三姓家奴
大家一致认为,白音淖尓最能挣钱的人,当属悬壶济世的胡湘子,孟和巴雅尔先生,人家那是从小学来的本事,别人只能旁观羡慕,无法模仿和复制。可惜孟和巴雅尔挣来一个大钱,马上花掉三个大钱,大伙都说,庇佑他的恐怕是个过路的财神。 第二个就是卖豆腐的包六斤,挣来一百个大钱,也不见他拿出来花掉一个,就像光吃饭不拉屎的貔貅,只进不出。今年,包六斤最大的收获,就是买下了孟和巴雅尔输掉的十二亩水浇地。 道尓吉走后,孟和巴雅尔的地契终于浮出水面。这年头,粮食值钱,田地却很廉价。这二十亩地契在江湖中漂泊许久,卖来卖去,兜兜转转,在春耕之前,方才落地开花。包六斤独揽十二亩地,其余的田地,三三两两,全落在元宝镇的几个闲汉手里。 哑巴先生显然还没有弄清楚其中的玄机,他看到自己家的田地里,有不少陌生人在忙个不停,以为这些人搞错了地界,就好心上去阻止,免得耕作完了,彼此发生纠纷。 哑巴先生手大脚大,青筋凸起,动作幅度也很大。他已经开始谢顶,但是脑袋四周的头发却很茂盛,脸色发青,整个面庞看起来非常放肆,活像流沙河里吃人的沙和尚。而且哑巴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声调特别高,他那一副比比划划的凶恶模样,再加上“啊呀,啊呀”的大嗓门,十分容易地让那些闲汉起了敌意。 他们哪里知道哑巴先生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几番沟通不畅,闲汉们便动起了拳头,几个人围成圈子,尘土飞扬,打得哑巴先生鼻青脸肿,落荒而逃。 哑巴先生逃回家里,向已经毫无实权,一直赋闲在家的孟和巴雅尔,手舞足蹈极富感情地述说了原委。直到此时,被老婆儿子抢班夺权的孟和巴雅尔,心底仅存的希望才彻底破灭。他一直盼望并想象着,就算地契无影无踪,赌徒们迫于道尓吉和包布和东山再起的压力,春暖花开之时,那二十亩水浇地肯定无人敢出头耕作,赌局失利的事情,也会就此不了了之。虽然输掉了妻子秀英的丰厚的嫁妆,但是一家人的生计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如今看来,自己的这些想法,只是白日做梦。 看到哑巴先生被打得狼狈样子,绝望的孟和巴雅尔顿生敌忾之心,他提着文明棍,怒气冲冲地去找那些闲汉理论。那时候的元宝镇,泼皮闲汉们还知道敬重斯文人,尤其孟和巴雅尔还是殴打过“东洋先生”的斯文人。老远的看到他前来问罪,那几个泼皮识趣的躲开了。偌大的田里,只剩下一个忙于劳作的包六斤。 孟和巴雅尔遇见包六斤时,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经过一番交谈,才知道包六斤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的新的主人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看来勤俭持家这句话,的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孟和巴雅尔一直瞧不起包六斤,他始终认为包六斤节俭得有点过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为了做饭方便,白音淖尓家家户户的灶台边,都有一个盛菜油的罐子,一年四季,笨拙的菜油罐子就摆在那里,不离不弃。在主人煎炒烹炸的时候,菜油罐子就傻呵呵地张着大嘴,无怨无悔地听凭着主人的索取。 包六斤家的菜油罐子每年只灌满两次,历年来雷打不动,绝对不许超出预算。有一次,包六斤的老婆把菜炒的很香,这明显是菜油放多了。包六斤回到家后,感觉味道不对,他只用鼻子一闻,就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错误! 包六斤勃然大怒,他只不过简单的询问了老婆几句,就无情地动起了拳头。把老婆打哭以后,包六斤意犹未尽,他拿起一根筷子,一边蘸着罐子里面的菜油,一边愤怒地用蘸完菜油的筷子搅动锅里的菜,用蒙语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他妈的让你吃个够!我他妈的让你吃个够!你这个败家的娘们!” 对于这么样的一个人,竟然一次性的买下了自己输掉的十二亩地,孟和巴雅尔简直无地自容。 乍见孟和巴雅尔,包六斤也很不好意思。他低声下气语无伦次地说:“我买了十二亩,比被那些人买了强,免得糟践了这块好田地。等您宽裕了,有了闲钱,我保证原价卖还给您。” 孟和巴雅尔拂袖而去,心想:“原价卖还我,笑话,你知道原价多少钱吗?”。 渐渐地,孟和巴雅尔习惯了在大桌子上吃饭,这一坐就是两年多。好在跟年轻时一样,孟和巴雅尔照旧外出行医,带出去大半张嘴,在家吃饭的时候还不算太多。经过他大输一个月,家里面只剩下三十多亩广种薄收的贫瘠的沙坨子地,日子过得异常凄凉。小桌子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饭食。值得庆幸的是,秀英持家有道,除了种地,哑巴先生、胡世徳、胡世姝都被她打发出去放猪放牛打短工,踉跄学步的胡世文也掌握了喂鸡喂鸭的技巧,真正做到了人尽其才,再加上这两年,也没有遇到水灾旱灾蝗灾雹灾,否则,真的会饿死人的。 孟和巴雅尔重新回到小桌子上,是内蒙古解放以后的第二年,那时候,东部蒙古到处都在分田地、斗地主。新的政府给元宝镇派来了工作组,组长就是孟和巴雅尔的老同窗包布和,现在别人都叫他“包同志”。 道尓吉没有跟着回来,他只让包同志捎回来一张照片。听包布和说,道尓吉参加的军队叫“东北人民解放军”,现在改名叫“东北野战军”。道尓吉在战场上很勇敢,经验也十分老到,现在已经入了党,当上班长了。 孟和巴雅尔仔细看了看照片,照片上的道尓吉踌躇满志,提着脑袋出去革命的人,脱胎换骨,神态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包布和告诉老同窗,现在解放了,牧民和农民翻身做了主人,我们要团结起来,打倒一切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和台吉王爷,分他们的草场、土地、牲畜,以及一切可以拿来分的东西。 说这话时,包布和正盘腿坐在孟和巴雅尔家的炕头,小桌子上摆着茶水,头大如斗的包布和语气激动、声音洪亮,加上这两年刀尖舔血杀人如麻,包布和的气势更加逼人。对面的孟和巴雅尔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又懒得开口反驳,只好用沉默不语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孟和巴雅尔留他吃饭,包布和同志认真的说,我们不吃老百姓的饭,我们有纪律。 气的孟和巴雅尔直撇嘴,扭过头,再也没有搭理他。 包布和在白音淖尓住了两天,第三天傍晚,他兴冲冲的来到了孟和巴雅尔家,直嚷着要跟老同窗聚一聚。 秀英杀了一只鸡,炖的喷香。包布和装模作样地从衣袋里掏出了饭钱,作为主人的孟和巴雅尔是板着脸抄着袖坐在小桌子上的,可以说,这顿晚饭从一开始就违反了蒙古人的规矩。 第一杯酒刚下肚,包布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老同窗一个好消息。这是一个当时的孟和巴雅尔无法理解的好消息,他听完之后,有一种遭受屈辱的感觉。 经过半辈子的努力,他被政府定了阶级,因为他除了那些靠天吃饭的沙坨地,身无长物,所以还被定为一个贫农。这真是奇耻大辱,在政府的眼里,就好像他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了! 唯一荣获地主称号的,是刚刚买了他十二亩地的包六斤,一个小气鬼,一个吝啬鬼,一个卖豆腐缺斤少两的鬼头鬼脑的小jian商。 孟和巴雅尔气的手都哆嗦起来,几乎握不住酒杯。 包布和错误地把老同窗的愤怒理解为惊喜,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孟和巴雅尔的思想这么落后,这般不明世事。他喝着酒谈论着离开元宝镇之后,参加过的几次大大小小的战斗。还说起送道尓吉参军时,负责接兵的首长,竟然知道他这个火烧杀龙沟的“狗腚将军”,刚到辽沈战场不久,道尓吉就入了党,还当上了班长。 孟和巴雅尔怒火中烧,不耐烦听包布和继续说下去,他冷冷地插言道:“哼,我看你呀,有点像吕布吕奉先!” 包布和没有注意到老同窗的情绪,他哈哈大笑着,得意地说:“怎么说的,骁勇善战?” “狗屁!”孟和巴雅尔指着包布和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三姓家奴!” 包布和勃然大怒,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高举酒杯,就想照孟和巴雅尔的脑袋上砸过去。孟和巴雅尔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脑门。
包布和这一下终究没有砸下去,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经常吃不饱饭,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无数次的帮助过自己,从衣服被褥到学费饭食,那是自己永远都无法还清的感情之债。再说,没有孟和巴雅尔,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横路的乱枪之下,哪里还有命来喝这口烧酒? 想到这里,包布和忍住脾气,狠狠地放下酒杯,气冲冲地跳下地,夺门而出。边走边喊:“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你这个落后分子!” 秀英从厨房走出来,愁眉苦脸地问丈夫:“这是怎么说的?我还想问问道尓吉的事呢。” 第二天,包布和离开了元宝镇,去其他地方开展工作,从此以后,孟和巴雅尔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三天,白音淖尓的乡民们批斗了包六斤,分光了他的所有财产。孟和巴雅尔赌气没有参加,胡世徳兴高采烈地代表阿爸去了,回来的时候,他牵回了一头耕牛,怀里还揣着十亩水浇地的地契。 这是孟和巴雅尔第一次尝到贫下中农的好处。 没过半个月,包六斤就死了。批斗会上,乡民们差点儿找不到包六斤的劣迹,还好有人提起了他缺斤少两的毛病,于是大家伙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有几个好事之徒还借机打了包六斤十几个耳光。 耳光响亮,却不会致命。包六斤是心疼他那些千辛万苦置下的家业,这个卖了大半辈子豆腐,小气吝啬的人,据说连一块完整的豆腐都没有舍得吃过,遭此大变,不被活活气死才怪。人们都说“气死了,气死了”,看来人真的会气死的,包六斤怕别人不相信这句话,就气死了给别人看。 孟和巴雅尔平白无故的分到了包六斤的东西,心里面感觉十分过意不去。他参加完包六斤的葬礼,回到家后,坐在院子当中呆着脸,望着天,半天一言不发。 秀英做好饭以后,叫他也不答应,就踱着小脚来到孟和巴雅尔的身边,看到丈夫神情恍惚,独自出神,就上前用力推了他几下。孟和巴雅尔如梦初醒,他愣愣地扭过头,没头没脑地对秀英说:“我说呢,那年推牌九怎么大输了一个月?你们都说我鬼迷心窍,不务正业,没想到,这原来是佛祖的意思,让我破去身外之财,佛祖慈悲,他老人家是在保佑我。” 停了停,孟和巴雅尔又说:“你看,幸亏我把家输穷了,要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们家了。” 秀英见丈夫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的样子,不禁又气又恼,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话,可以用来反驳丈夫,可是想了半天,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孟和巴雅尔说得全是歪理,是对自己的荒唐行为的狡辩,谁知道竟让人无法反驳。 秀英憋了好半天,临了,哆嗦着嘴唇,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孟和巴雅尔的说辞。 开饭时,孟和巴雅尔还跟往常一样,朝大桌子上大模大样的哑巴先生使劲挤去。秀英想了想,笑着对他说:“胡老先生有大功劳,从今天起,你还是坐在小桌子上吧!” 于是,孟和巴雅尔重新成为名不符实的一家之主,秀英主动让贤,坐到了大桌子的旁边,孟和巴雅尔的对面,端坐着满脸堆笑挤眉弄眼的胡世徳,爷俩甫一对坐,互相看脸,就彼此感觉到很别扭,而且这一别扭就是将近三十年。 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这张小桌子被掀翻了无数次,老东西的质量都好,除了轻微的皮外伤,几乎没有丝毫损坏,倒是盘碗摔碎了很多。爷俩因为家教好,很少发生对骂对打的情况,但是孟和巴雅尔在家里家外,再也没有说了算的时候。 孟和巴雅尔始终怀疑,这恐怕是秀英的一个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