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马是千里马,猪是万里哼
一九七八年的盛夏,已经六十五岁的道尓吉第二次来到了军马场。跳下救护车后,身轻体健的道尓吉老汉凭着记忆朝医院走去。与三年前相比,场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路走来,似乎小孩子多了不少。 虽然是盛夏,刚下了车,还是有一阵凉风吹来,令人心神一振,高原的气候就是如此多变,再过三四个钟头,只要热辣辣的太阳一偏西,蚊子、小咬就会如约而至,恨不能吸干你的血。所有的孩子都在放暑假,也都在抓紧时间拼命的玩耍。 男孩子大多穿着海军衫和各种颜色的挎栏背心,女孩子穿的则是五颜六色的花衣服,就像山野上竞相怒放的花朵。人人汗流浃背,欢乐地尖叫着。有的滚铁环,有的跳皮筋,有的不知为何正在捉对摔角,满头满脸沾满灰土。年龄偏小一点的,大多都在乐此不疲的捉迷藏。道尓吉老汉的孩子全都成家立业了,看见疯魔似的顽童们,他的心里一暖,一时不由得痴了。 下车的地方离医院不太远,可是面对迷宫一样仿军营式的房子,道尓吉老汉还是有点发懵,他打算找个人打听一下医院的方位,直接找到外甥胡世文,这样就省了不少事。 忽然,蹄声得得,一头无所畏惧的毛驴发着狂,乌烟瘴气地从道尓吉老汉的身边跑过。驴身上坐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孩子,黑黑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皱着两道卧蚕眉,一头的汗水,目不斜视地骑着毛驴,像一阵风似的狂奔而去。 道尓吉老汉一眼就认出这是外孙子胡卫东。虽然有三年多不见,黑小子差不多长高了两头,但他小时候的样子一点没变。道尓吉老汉使劲的喊了几声,黑小子全神贯注地骑着那头不情愿的毛驴,压根就没有听见二舅爷的喊声。道尓吉老汉刚想再喊,可是被驴蹄扬起的灰土呛了一下,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等他喘过这一口气来,人和驴已经看不见了。 道尓吉老汉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走进门诊室,一个五十多岁半死不活的眼镜先生笑着对他说:“咋啦,哪儿不舒服了?” “您是邓院长吧?”道尓吉老汉看着这个眼皮下垂,全身抖来抖去的医生,忍着笑问道:“我是胡世文的二舅,世文在吗?” “哎哟,你瞧瞧!”邓立唐恍然大悟,说:“没认出来您,我现在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 邓立唐用哆嗦的手指朝窗子外面比划着,说:“世文去场部办公室了,我打电话让他回来。” 说完,邓立唐把全部力气用在了摇把子电话上,吃力的一圈一圈地摇着电话把手,接通以后说了几句就撂下了,然后对道尓吉老汉说:“世文办完事直接回家了,这小子假公济私,对了,二舅,你还能不能找到他家呀?” 道尓吉老汉摇了摇头,三年前只在军马场住了一宿,天亮前就出发了,面对场部四百多家几乎一模一样的住宅区,他实在是没有印象了。 “我告诉你,二舅。来!”邓立唐站起身来,使劲扯下一张处方笺,用蘸水钢笔在上面画图,身体前倾,无缘无故的激动得浑身乱颤,“你看,最西边一排,从后山倒数第二栋,西边往东数第二家。第一家是金福山,第三家是苏西庐。” 道尓吉老汉完全未得要领,稀里糊涂的告辞出来,满脑子只记住一个“西面”,只好朝场部西面走去,幸亏场部并不很大,道尓吉老汉一会儿就来到了最西边的一排住宅,这时,他吃惊地看见一个孩子骑着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黝黑的面容,小手紧抓猪鬃,两腿拖地,带起一阵土尘,口里大呼小叫,从他的身旁飞驰而过。 人和猪没跑出多远,那个孩子就被颠了下来。看样子大肥猪被吓得不轻,嘶叫着跑了个“猪癫疯”,霎时不见了踪影。 道尓吉老汉认出来了,这个孩子还是胡卫东,只是不知何时换了坐骑。外孙子似乎摔得不轻,躺在地上,背过气去,好一会儿才“哎哟,哎哟”的爬了起来。 “哈日朝鲁,哈日朝鲁,你过来!”道尓吉老汉憋着笑,高声喊着胡卫东的蒙族名字,“你还认识我吗?” “哈日朝鲁”意为“黑色的石头”,非常形象的突出了胡卫东的特色。这个蒙古族名字除了老家的亲戚,在军马场很少有人叫。 胡卫东的思维还在刚才那头大肥猪的背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傻小子,我是你二舅爷!” 胡卫东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头,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说:“哪个二舅爷?我只有一个二舅爷,那可是当过土匪的。” 道尓吉老汉心里一股怒火涌上来,他用蒙语低声骂道:“这个二虾米,你教出来的阿都萨(活宝),还不如我这个土匪!” 胡世文小时候营养不良,走路踉踉跄跄,总是哈腰撅腚,像湖里的虾米,因此得名。 听到骂声,再看看这个背着手,土里土气,貌不惊人的农村老汉,胡卫东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三年前虽有一面之缘,但是白雪蓝天,冰车弹珠,每天需要cao心的事情太多了,三年前的一名过客,谁还能记得住呢?不过现在,他知道奶奶的弟弟,真正的二舅爷终于来了! 胡卫东欢呼一声,跳过来抱住了道尓吉老汉,真情流露的叫了一声:“二舅爷!” 道尓吉老汉的心里一下子冰雪消融,那一点怒气消散后,他感觉自己又变得老态龙钟。 胡卫东领着二舅爷,一路上甩着双手雄赳赳气昂昂,逢人便介绍一下这个亲戚,懊恼的道尓吉老汉屡次三番进行制止,可是正在兴头上的外孙子根本就听不进去。爷孙二人步履匆匆,很快就来到了胡卫东家的房头。突然,胡卫东手指天空,神情紧张的对二舅爷说:“你看,大老鹰要叼小鸡了!” 道尓吉老汉顺着胡卫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草原鹰在空中盘旋,翼展打开足有两米多,气势威猛,越盘旋越低,它的目标正是草地上三五成群,寻草籽、觅昆虫的小鸡小鸭。 草地上站着胡卫东的小伙伴,童年的红颜知己苏晓丽。她仰面朝天,洁白的额头反射着热情的阳光,娇声娇气的喊着:“嗷呜,嗷呜,老鹰抓小鸡喽!”
胡卫东见状,也连忙跑过去,朝天上的草原鹰杀气腾腾的喊道:“嗷呜,老鹰抓小鸡喽!” 地上的鸡鸭鹅全都吓得四散奔逃,草原鹰盘旋一圈,看准了目标,直奔一群鸡雏扑去。只见老母鸡双翅一张,所有的鸡雏快速的躲进了mama的翅膀下面,瑟瑟发抖。与此同时,老母鸡满身的羽毛可怕地竖立起来,为了保护孩子,它的毫无杀伤力的鸡嘴里发出了威胁的叫声。 两个孩子急促的叫声和老母鸡护雏的勇气,打乱了草原鹰进攻的计划。它改变主意,来了个鹞子翻身,盘旋而起,迅速的调转方向,扑向草地北面的后山坡。 后山坡下有几只鸭子,它们“嘎嘎,嘎嘎”惨叫着,扭动着肥大的屁股,可笑而又可怜的逃命。不远处的三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草原鹰抓住了一只肥大的鸭子,然后腾空而起,消失在天边。 “这只‘布日古德’(雄鹰)真够大的!”道尓吉老汉看得目眩神摇,长吁了一口气说。 “它只能排第二,座山雕比它还大!”胡卫东不以为意地说。 “刚才那只鸭子好像是金贵家的。”苏晓丽有点心疼,“你没看它多肥呀,都快能吃rou了。” “活该,谁让他不看着了?”胡卫东有点幸灾乐祸,“金贵在大商店门口猫着,偷着剪人家连队来人的马尾巴呢。我是把鸡鸭关进院子才出去玩儿的。” 胡卫东招呼苏晓丽跟他一起回家,看样子草原鹰今天不会再来了。苏晓丽不干,没有草原鹰,还有猎隼、黄鼠狼、鹞子,狡猾的猎隼能从小孩子的手里夺走正在把玩的百灵鸟,她要忠于职守,看好自家的小鸡小鸭,完成mama交代的任务。 胡卫东只好不甘心的告辞,临走时还不忘介绍一下自己的二舅爷:“这是我二舅爷,我给你们讲过的,他当过土匪。” 看到小姑娘崇拜的样子,道尓吉老汉简直哭笑不得,他一边走一边对外孙子说:“你们晚上可别出去玩呀!你看刚才那只‘布日古德’多厉害。” 胡卫东撇撇嘴,说:“我晚上从来不出去,有狼,再说家家都养狗,我怕狗。头两天还闹起了‘土豹子’,把王三蛋家的大鹅都咬死了。” “‘土豹子’是啥?”道尓吉老汉很好奇地问。 “就是猞猁。我们这儿以前没有这种东西,大伙都说是从大兴安岭跑过来的。”胡卫东说,“不知道长什么样,反正把王三蛋家的大黑狗吓坏了。” 爷孙两人一路说得热闹,不知不觉中到了家门口,胡卫东兴奋的一脚蹬开大门,嚷叫着跑进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