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我为什么是贫农

第十九章 我为什么是贫农

    胡世文酒喝得有点多了,他没有骑马,生怕摔着马上的父亲和儿子,在朦胧的月色下,胡世文一步三摇,牵着两匹马醺醺然地赶路。说实话,他主要是担心酒后的老父亲,儿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公羊欺负的吴下阿蒙了,调皮顽劣的胡卫东骑驴骑马的技术早就相当熟练了。

    夜色下的草原路像一条白线,路边的野草随风拂动,偶尔可以看到蜿蜒匍匐的蛇很快的横穿过土路,消失在草丛里。“蛇过道,天必雨”,看来最近几天还会下一场好雨。

    “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把钱掏出来了!”胡世文回过头来对父亲说,“你是不是把蒙古包当成你逛过的戏园子了?”

    “你还别光说我的不是!”骑在马上的孟和老人反唇相讥:“路过老爷庙,也没见你上一炷香,这可不是蒙古人的做派!”

    “蒙古人的做派可不是见佛就拜!”胡世文回头反驳父亲,“咱们蒙古族有句谚语,‘供起来是佛,玩起来是泥’!”

    “哼!”孟和老人有些恼羞成怒,说:“空勒勒车响声大!这也是蒙古人的老话!”

    胡世文今天心情好,他没有和父亲继续拌嘴。空灵的夜色已经很深了,凉爽的风迎面吹来,不免令人得意忘形,胡世文咳了一声,唱到:“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

    马背上的胡卫东也不甘寂寞,马上跟着唱到:“我本是军马场一完蛋的人……”

    听儿子唱的惟妙惟肖,胡世文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远处亮起一道车灯的光柱,不一会儿场部的那辆吉普车挟裹着尘土来到了他们面前,沈长安一脚刹车,吉普车戛然而止。他打开车门对胡世文说:“怎么样啊?世文,没喝多吧?”

    原来是胡卫东奶奶见祖孙三人迟迟不归,焦急万分,眼看就要熄灯了,老太太坐立不安,踱着小脚去找了苏西庐。苏西庐听说祖孙三人去了蒙古包,也怕胡世文喝得太多,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便打发苏晓军去找沈长安,让他开车沿着老爷山下的草原路迎他们一下。

    “没事,起风了,散散步,醒醒酒!”胡世文说:“我阿妈着急了吧?”

    “我可不骑马啦,小沈呐,你把我送回去吧!”孟和老人不等沈长安说话,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提出要求。不耐烦的胡世文正好求之不得,他连忙上前搀扶老父亲下马,可是贪玩的胡卫东却不愿意坐车,非要跟爸爸骑马回家。几番劝说无果,没办法,沈长安只好载着孟和老人开车回去了。

    胡世文将马蹬上的牛皮绳挽了几扣,看到儿子的脚能够踩到马蹬上,就叮嘱了他几句,然后爷俩一前一后催马急驰,在静谧的夜色中,只听到马蹄得得绝尘而去。

    回到家里时,胡卫东的奶奶少不了一通埋怨。酒劲还没有过去的胡世文小心地陪着笑脸。孟和老人今天酒rou都有些过量,正沏了一杯nongnong的红茶消食解腻。他在跟老伴讲述蒙古包里面的见闻时,还在呲牙咧嘴地抓挠着手上被蚊子叮咬的肿包。

    看到孙子回来了,孟和老人招了招手,把风风火火的胡卫东叫到身边,向他询问今天学校入学面试的结果。

    在爷爷面前,胡卫东向来报喜不报忧,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自己面试时候的表现,听得孟和老人十分高兴。胡卫东见爷爷心情很愉快,就向他提出了一个令自己迷惑的问题:“爷,咱家的成分怎么是贫农呢?”

    孟和老人尴尬的愣住了,胡卫东以为爷爷没有听懂,又问:“吴不畏他们家的成分就是地主,二扁头和我一样,也是贫农,这是咋回事儿?”

    旁边的胡世文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奶奶也笑了,对他说:“你让你爷好好给你讲一讲,这都是你爷的功劳!”

    孟和老人臊得满脸通红,他赶紧喝了几口茶水,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胡卫东头一次看见爷爷如此狼狈,想起早晨打到自己身上的那几棍子,心里甭提多解气了。

    诗云:“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岁月在懵懵懂懂中蹉跎,忽然有一天,你发觉镜中已生华发,蓦然回首,才知道人生留下了许多遗憾。

    又云:“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成家立业后的孟和巴雅尔站在父母的墓前,曾经感慨人事无常,世间万物如梦幻泡影,仿佛昨日还在膝下承欢,今日竟然天人两隔。

    再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吐故纳新,方成天地,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侍立在他的身边,孟和巴雅尔已经后继有人,在白音淖尔这个弹丸之地,家大业大的孟和巴雅尔已经足以聊慰风尘之中的数载奔波了。认为儿子不是死了就是当了喇嘛的胡卫东的太爷巴特尔,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收到这么大的惊喜。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三年多不见的儿子冷不丁出现在他的面前,与之同行的还有儿子的新婚妻子秀英,当饱经世故的巴特尔看到儿媳的小脚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儿。

    在蒙汉杂处的地区,只有家境宽裕知书达理的人家才会附庸风雅给女孩裹小脚,所以巴特尔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儿媳妇家中的根底。通过与亲家的几次走动,巴特尔竟然喜欢上了水草丰美的白音淖尓,十分投缘的亲家鼓动他举家迁徙,一来儿子道尓吉还小,自己年老体衰,家里面没有主事之人,这样可以把女儿秀英留在身边,也免去了身为独子的孟和巴雅尔奔波之苦。二来女婿学识渊博,老亲家雄武异常,自己在白音淖尓也好有个照应,借此壮大一下衰弱的门面。

    白音淖尓以吴姓和包姓为主,秀英家姓齐,在白音淖尓只此一家,祖上为蒙古乞颜部“其木得”氏,好像和蒙古圣祖成吉思汗是同一个部落的,只是家族人丁单薄,不免有虎落平阳之憾,平日里屡受其他两大姓的欺负和觊觎。

    乡下人的仇富心理由来已久,他们看到别人衣食无忧起房购田,自己早出晚归却捉襟见肘,不免心中恼恨。达尔文说,人是由猴子变的,猴子普遍有排斥异己的传统。于是众人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尽量给道尓吉一家添一点小麻烦,背地里也常常说他们一家是突厥人刀下的游魂,与此同时,白音淖尓的乡亲们完全忽略了人家的一砖一瓦也是辛勤劳动得来的。

    根据传说,当年乞颜部被突厥人追杀,也有人说是被匈奴人追杀,大战之余,部落里的一家人逃到了一个湖边,又饥又乏的人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时,敌人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悄悄地围了上来,眼看一场灭族的屠杀就要发生,正在这紧要关头,一群栖息在湖边的天鹅发出了警觉的叫声,熟睡中的这家人听到天鹅的惊叫,知道有敌人逼近,所以及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避免了覆灭的命运。后来,为了感激天鹅的报警救命之恩,这家人以“其木得”为姓,以示感恩。“其木得”就是“消息”的意思,几经曲折,经过有明一代,政权更迭,桑田沧海,到了清末民初时,干脆简化为汉族“齐”姓,在蒙古族姓氏中,祁、齐、亓、陈、秦大多数出自同一部落,都姓“其木得”。

    不论在何地,蒙古人中“其木得”这个姓氏都是人口最少的弱势群体之一。

    可是巴特尔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他又一次变卖了家产,来到白音淖尓安家落户。两家就像合为一家似的,彼此照应,一荣俱荣,,日子过得更加红火。本来就十分向往闲云野鹤生活的孟和巴雅尔,更是过了十几年神仙一样的生活。

    因为不必为生计犯愁,孟和巴雅尔行医的收入大多由自己支配,下几次酒馆,淘几本闲书,只有高兴时才往家里带一点小吃杂货,丈人老父不论多忙,春种秋收,买柴粜米,打场放牧,也从来不指望他。久而久之,惯出懒散毛病的孟和巴雅尔整天倒骑着毛驴悠哉游哉,彻底成了一个撒手大掌柜,四乡八邻,延医相请时皆呼之为“胡先生”。

    当时天下多事,熙熙攘攘,日本人扶持了早已退位的宣统皇帝,挂羊头卖狗rou,建立了“满洲国”,年号“康德”,白音淖尓的乡民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满洲国”的治下之民。离白音淖尓八里路的元宝镇通了火车,黄色的尖顶火车站堂而皇之地矗立在元宝镇的东南角,飞驰的火车直通新京、奉天,交通的便利,促进了元宝镇的繁荣,它带来了很多商铺,有中国商户和日本商户,带来了医院和药铺,西医开始发挥它的优势,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保安队和一大群汉jian、蒙jian。

    孟和巴雅尔的行医受到了明显的影响,曾经如鱼得水的江湖郎中们难以立足纷纷改行,好在孟和巴雅尔家中殷实,并不指望行医维生,而且他的医术高明,医缘也好,只是下酒馆的次数和档次不如往昔了。

    孟和巴雅尔的女儿和大儿子相继出生了,在他们茁壮成长的日子里,巴特尔夫妇也一天天的老去了,百年人生转头空,世上新人换旧人,他们夫妇看到了孟和巴雅尔成家立业,生活得幸福潇洒,还后继有人,抱上了可爱的孙女孙子,最后了无遗憾地葬在了白音淖尓的一抔黄土之中。

    孟和巴雅尔的小舅子道尓吉高不成低不就,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成家,老父亲急得上蹿下跳。可是道尓吉本人一点也不急,他天生好像就缺那么一根弦,放牧时带着外甥胡世徳打鱼摸虾,捉跳兔,挖蚯蚓,乐此不疲,比外甥还要贪玩,根本不为娶老婆的事情发愁。

    到了农忙的时候,道尓吉一肩挑两家,起早贪黑。好在姐夫并非完全袖手旁观,他知道自己活计不行,累死累活也帮不了多大的忙,但孟和巴雅尔用他平日里行医的积攒,雇短工来顶替自己,一个人挣得钱可以雇好几个短工,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没人请孟和巴雅尔看病时,他也会主动承担放牧的工作,让道尓吉休息一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平静却又安详。日本人对满蒙地区还算宽容,一方面是为了收买人心,开办喇嘛学校,推行奴化教育,另外一方面,半农半牧的东部蒙古土地贫瘠穷困落后,既无矿产资源,也不是军事要地,元宝镇附近甚至没有一座山,没有一个土匪,实在没有折腾的必要。

    那些中国商户能做的生意,不过是收购皮张,倒卖牲畜,开办一些小商铺。而日本商人的兴趣,主要是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生意还在其次。

    如果道尓吉没有飞石绝技,如果那个保安队的蒙jian不去抢鱼,恐怕日子真的就这样过下去了。

    元宝镇上的保安队只有七八个人,大多数是蒙古人,领头的叫苏和,五十多岁,干干瘦瘦,平时就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年轻时在大青山当过土匪,满洲国刚刚成立,他就投靠了元宝镇的日本商人,还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混得风生水起。

    历朝历代,东部蒙古出美女,出英雄,出喇嘛,但是出产得最多的,却是蒙jian。朱元璋不可一世的时候,纳哈出率军二十万投靠明朝,换取了荣华富贵。后金崛起了,东部蒙古便被女真人收买,与后金联姻,帮助后金攻打林丹汗。满洲国时期,东部蒙古的保安队大多数都是蒙古人,因为日本人知道蒙jian能够更好的欺负自己人,也能更好地推广奴化教育。

    狡猾精明的日本人是打着日蒙满汉回五族协和、共荣共存的幌子走进东部蒙古的。而元宝镇的保安队最露脸的事,就是每天早上在苏和队长的带领下遥拜天皇,齐唱“蒙古旗歌”。

    “蒙旗飘,蒙旗飘,美丽的蒙旗真是好。蒙旗扬,蒙旗扬,民族协和,乐土蒙邦。蒙旗蒙旗,我爱你,红白蓝黄真美丽,蒙旗蒙旗,我爱你,对你行个鞠躬礼……”

    除了维持治安,兼任城管,苏和队长最多的时候就是自称“爷爷”,稍不如意,便对人拳打脚踢。元宝镇轄下的居民都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保安队一次去白音淖尓抢鱼的霸道行为,让他先瞎了一只眼,后来又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