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爷庙里会全真
.“相见岭头相见少,北风吹却南翁倒。”,古人的这句诗,似乎只为今日老爷山上的相见而作。 胡世文看到褚神龙之后翻身下马,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转头对身后那匹马上的人说了几句蒙语。 那人摘下防蚊帽,撅起嘴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褚神龙见马上那人大约七十多岁,清瘦身材,白净面庞,神情倨傲,看上去好像天下无敌,其实手无缚鸡之力,他任凭胡世文轻手轻脚地搀扶托举,把他从马背上弄下来。褚神龙发现这个人与胡世文眉梢眼角极为神似,猜到他就是胡世文的父亲孟和老人。 胡世文轻描淡写地对褚神龙说:“我阿爸,你们亲近亲近。” 然后,他呆板着脸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对父亲说:“这就是老爷庙的佛爷,褚老道。” 孟和老人精神一振,拍拍衣袖,拂拂衣襟,往前快走了几步,口中大声说:“哎呦呦,哎呦呦,呵呵,呵呵!” 褚神龙也表现得欣喜若狂,他向前迎上一步,激动的说:“胡先生,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两位老人凑在一起,彼此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握手,忽然之间又觉得有些不妥,两人心意相通尴尬一笑,同时缩回手来,相互打躬作揖,亲热寒暄。 胡世文看得不耐烦,他打断二位高人的亲密举动大声说:“你们在这儿聊吧,我去采蘑菇了!” 胡世文牵着两匹马大踏步走开,他找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解开钱红梅那匹马的肚带,卸下马鞍,然后把马鞍架在一块大石头上,给马绊好腿绊,让那匹马惬意地吃草散步。接着跨上心爱的蒙古马,驮着两个背篓筐,朝老爷山西沟的芍药谷打马而去。 孟和老人见到褚神龙之后,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面未免有些失望,因为褚神龙和他想象中的佛爷差距很大,甚至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只见褚神龙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非僧非道;满面千沟万壑的皱纹,又苦又悲;一身不太合体的军装,不伦不类;一通不知所云的谈吐,北调南腔;胸口佩几个领袖像章,非关马列主义;下颌留一绺山羊胡子,透着轻浮俏皮。满口牙齿尽落,瘪嘴一笑时,好似封神榜中的马氏;走路哈腰曲颈,举手投足间,分明水浒传里的时迁。 说实话,褚神龙还真有点儿心虚,身为老君弟子,乞食于喇嘛庙里,本身就是一件丢脸的事。更别说什么经文教义,那些戒律清规,就连大殿里那些残缺的佛像,褚神龙一半都叫不出名字来。突兀之间,一位精通佛典笃信虔诚的居士慕名造访,弄得褚神龙措手不及。 孟和老人随着褚神龙从老爷庙的后门进入大殿,看到破败的佛像,冷清的香火,谈起这些年释道的浩劫,二人嗟叹不已。 当年褚神龙刚上老爷山时,庙里的情形更为不堪,好在山高皇帝远,经过褚神龙几年的偷偷修缮,老爷庙开始变得干净整齐,再加上近年来牧民们经常上山,拜佛、烧香、祭敖包,老爷庙慢慢的才有了些许人气烟火。 孟和老人绕着大殿转了一圈,意兴索然。年轻时他去过不少喇嘛庙,一直醉心于佛法,只可惜尘缘未了,俗务缠身,没奈何在红尘中蹉跎至今,至于这种山野小庙,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前些年,听说最有名的莫力大庙也被夷为平地了,上千个喇嘛都还了俗,种地耕田娶寡妇,做了革命的螺丝钉,雕梁画栋毁做烧柴,青砖红瓦砌成猪圈。 当时孟和老人听别人说起这件事,还掉了几滴眼泪。想到这里,再看看褚神龙,忽然觉得他的形象高大了不少,不由得心生感激。 褚神龙住在大殿旁边原来喇嘛居住的偏房,出了大殿,单独开门的一间小屋。半米多厚的墙壁,半地下的结构,好像一个打仗用的碉堡,里面一铺火炕,一个灶台,冬暖夏凉。褚神龙邀他到小屋里面休息奉茶。孟和老人欣然前往。 小屋的墙上贴着一副字,上书“一觉睡西天,谁知梦里乾坤大;只身眠净土,只道其中日月长。”,字迹虽然拙劣,意境却颇为深远。 褚神龙沏了一壶红茶,拿出几块干巴巴的奶酪,摆在桦木条捆扎成的炕桌上待客。红茶的味道纯正,干奶酪切成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满口余香。 孟和老人看着褚神龙,说:“按理说‘道不问寿’,不过你我一见如故,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我今年七十有六,不知老先生高寿?” 褚神龙想了想,说:“我是孤儿,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在世时,曾经说过我是光绪十年出生的,我这一生颠沛流离,自己到底多大年纪,实在是搞不清楚。” 孟和老人朝上翻了翻白眼,急切之间,也算不出老道的年龄。正在沉吟之际,褚神龙忽然站起,向孟和老人深深一揖,恳切地说 :“我从小学道,始终一知半解,如今漂泊到老爷山,看来注定要埋骨于此,只是我对佛法一窍不通,一直对不住周围蒙古人的供养之恩,求胡先生教我。” 孟和老人非常感动,他走上前扶住褚神龙,说:“佛法无边,我痴迷了大半辈子,也没有窥其门径。你虽然不是佛门中人,可是在老爷庙潜心厮守,积下了无数善缘,这也是你的功德。” 又说:“历代大师潜心佛法,各有建树。我只能给你说说典故、传承,其实只要一心向佛,不必强求太多,有很多不识字的居士只诵‘六字真言’,照样灵台明净参透佛理。” 褚神龙又是深深一揖,说:“愿受教。” 孟和老人精神一振忍不住跃跃欲试,憋了几十年,终于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听众。他谦逊了几句,清了清喉咙,理了理思路,从莲花生大师的传说开始说起,循序渐进,讲述了七觉士如何在藏地打开了佛教的大门,阿底峡大师如何恢复戒律以及他怎么用鼻血画了释迦牟尼的佛像,宗喀巴大师有名的几个弟子都是谁,米拉日巴的复仇是怎么回事,萨迦班智达与阔端的合作,八思巴和忽必烈的相识相知,元代的释道之争道士落败后如何剃发游街,帝师八思巴如何在辩论大会上打败全真道教,三百岁的长春子如何万里西去劝成吉思汗“止杀”,索南嘉措怎样和俺答汗互赠封号,藏地佛教的红教、黄教、花教、黑教、白教如何分辨,萨迦、宁玛、格鲁、噶举、噶当都是怎么传承的…… 孟和老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直说得老爷庙里天花乱坠,顽石点头,自己也口干舌燥,血压升高。 蘑菇圈的草跟其它的草,颜色不一样,由于蘑菇菌丝的分解,它们得到了特殊的营养,绿得有点发紫,好像巨人用笔在原野山岗挥毫画出的一个个椭圆,眼力好的人,从几里地外就能发现它。 苗老嘎达赶着三驾马车,心情很烦闷,他把大鞭摔得“啪啪”直响,大脸上的酒刺疙瘩散发着红光,吓得三匹马儿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健步如飞,丝毫也不敢偷懒。 苗老嘎达的怒火来自老婆张灵,她是场部医院唯一的妇产科大夫兼护士,有时候也当一回外科大夫,或者病房护理员。 张灵和苗老嘎达的结合,出乎所有人的意外。苗老嘎达是赶大车的车老板,说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稍微有点夸张,除了自己的名字,“上中下,人口手”,苗老嘎达还是知道一些的。而赤脚医生出身的张灵,是名副其实的受党教育八年的初中毕业生。 于是,有人猜测苗老嘎达是先上的车,后买的票。至于他是怎么上的车,也有很多暧昧猥琐的版本。真相到底如何,恐怕只有两位当事人和老天爷才清楚,反正苗老嘎达是个经常气鼓鼓的混球,而张灵则是他的出气筒。 张灵经常挨打,尤其是俩口子吵架时,张灵总爱拐弯抹角的跟苗老嘎达对骂,苗老嘎达理解不了她的话里的涵义时,就用大巴掌招呼张灵,打得她鬼哭狼嚎。 最让苗老嘎达生气的是结婚六七年了,张灵还没有给他生孩子,母鸡占着鸡窝不下蛋不说,还经常把菜炒的很咸,苗老嘎达越说她,张灵的菜炒的就越咸。昨天午饭时候,俩口子又因为菜里咸盐的多少发生了战争,按照惯例,苗老嘎达当然又用拳头巴掌招呼了老婆,不过这次,张灵在鬼哭狼嚎的间隙,竟然高喊着要跟他离婚! “离婚”这个词在军马场算是新鲜词汇,苗老嘎达的思维一下子停顿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他怒吼一声,直接奔向厨房抓起了一根擀面杖。 擀面杖有两根,一根是擀饺子皮的,又短又细;一根是擀面条的,又粗又长。苗老嘎达拿着擀面条用的那根擀面杖,劈头盖脸照张灵身上打去。 “杀人啦!救命啊!”张灵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她满脸血污披头散发,惨叫着冲出家门,挣扎着向邻居求救。 她的邻居是吴达來,每当他们发生打斗的时候,吴达來都关门闭窗,充耳不闻,他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管不了,吴达來虚弱的脾胃,实在消化不了苗老嘎达这样的生猛海鲜。再隔一家就是负责场部治安的总瓢把子吴成光,此时他刚从小菜园出来,左手拿着两根旱黄瓜,右手拿着两根水黄瓜,看到苗老嘎达必欲致张灵于死地的样子,吴成光高举黄瓜横在二人之间,嘴里说:“老嘎达,别打了,这样不就把人打坏了吗?” “滚一边儿去!有你啥jiba事儿?”苗老嘎达正打得兴起,骂咧咧的把吴成光推在一旁。吴成光锲而不舍继续拦在中间,说:“过几天上级来人,说是统计军马场那些爱打老婆的人,没准儿要办学习班,你可别往枪口上撞啊!” 这回苗老嘎达没有说话,他直接飞起一脚把吴成光踢了个跟头。这么一耽搁,张灵已经跑出了很远。苗老嘎达怒不可遏奋起直追。张灵心慌气短跑不动,不一会儿就被苗老嘎达追上了,她抱着死定了的想法蹲在地上,双手护住了脑袋,听任苗老嘎达扑了上来。只听得“噗嗵”一声,张灵睁眼一瞧,面前站着吴成光,他的手里边握着一根上万伏特的电棍,倒在地上翻着白眼抽搐的却是刚才不可一世的苗老嘎达! 当天晚上,张灵把行李搬到了场部医院的一间病房,要跟苗老嘎达分居离婚,而苗老嘎达也不甘示弱,站在吴成光的家门口骂了半宿的大街。 早上起来,感到无趣的苗老嘎达套好三驾马车,想着去远山采点蘑菇散散心,他一路招摇过市高声骂着吴成光,感觉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 苗老嘎达知道老爷山西沟的山脚有一个很大的蘑菇圈,知道的人很少,三驾马车的目标就是那个不起眼的白花脸蘑菇圈。马车上坐着陶迎春、刘来娣、刁大虎的老婆赵解放、吴达來的老婆其其格和金贵妈,外加摞在一起的背篓筐。妇女们叽叽喳喳谈论着家长里短,笑声不断,只等着来到老爷山下,然后找到蘑菇圈满载而归,场部近处采蘑菇的人好像比蘑菇都多,结伴搭乘苗老嘎达的马车走向远方,不失为一个事半功倍的好办法。
蘑菇圈旺三年,衰三年,这个蘑菇圈是苗老嘎达去年发现的,还是个“白花脸”蘑菇圈,密密麻麻的蘑菇簇拥在蓝紫色的尖草下面,若隐若现,健康茂盛,气味芬芳。 有“白花脸”不采“紫花脸”,这是高原上的常识。“紫花脸”蘑菇鲜吃还凑合,可是采摘时易碎,晾干后口感也不好。去年,苗老嘎达在这个蘑菇圈采摘了整整一毛驴车的“白花脸”。 “这个蘑菇圈是我的,你们几个上别处采去!”三驾马车刚停在蘑菇圈旁边,苗老嘎达就霸道的宣布了对这个蘑菇圈享有主权。 “凭啥?天生地长的东西,咋就成了你这个犊子的?”刘来娣一听就炸了窝,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冲着苗老嘎达嚷起来。 “我说是我的,它就是我的,你们不同意的话,我赶车就回家!”苗老嘎达没有理,也不想讲理,索性耍起了无赖,“有能耐扒了我的裤子,把卵蛋咬一个去。” “别理这个犊子!把老婆打跑了,在这跟咱们耍赖呢!”陶迎春懒得跟他拌嘴,向大伙挤挤眼睛,说:“咱们上山去,让他在蘑菇圈里耍光棍吧!” 几个妇女背着筐,朝山上走去,不长时间就隐没在深草云雾之中。苗老嘎达丝毫不理会她们的挖苦谩骂,他从马车上取下背篓筐,很快扫荡了这个蘑菇圈,今年的“白花脸”没有去年多,不过也装满了两个背篓筐。 昨天中午的饭只吃了一半,昨天晚上光忙着骂大街,没有顾上吃饭,今天早上很饿,可是苗老嘎达不会做饭,只好捱着。现在气消了不少,他的肚子有了余地,于是开始咕噜咕噜的叫唤。 苗老嘎达收拾好蘑菇,卸下马车,从车上挎包里拿出来一盒午餐rou,一包花生米,一瓶散装的青稞酒,还有两根*花,都是从大商店买来的。他在草地上铺好了麻袋片,开始自斟自饮。 苗老嘎达看见胡世文骑着蒙古马从山上下来,马背上两个背篓筐,满满的装着蘑菇,军裤脱了,也装满了蘑菇,只穿着大红色的衬裤,腰带和腰带上的手枪,斜套在脖子上,信马由缰,远远看去,人和蒙古马都显得颤颤巍巍的。 “来呀!老胡,”苗老嘎达大大咧咧的招呼胡世文,“过来喝点儿!” 胡世文摆摆手,即没有靠前,也没有搭腔,直接下山去了。 苗老嘎达腹中饥饿,心里忧愁,空着肚子喝凉酒,凉酒滔滔入愁肠,很快就不胜酒力,醉的一塌糊涂了。 今天蒙古马累得不轻,回到老爷山底的时候,它不停地打着响嚏,晃荡着脑袋,表达着它的辛苦和不满,也希望能引起主人的同情与爱惜。 胡世文知道马儿的性情,只好跳下马背,牵马步行向老爷庙走去。在路上,他抓住正在吃草的那匹马,搭上马鞍,系紧肚带,扣好嚼子,然后牵着两匹马继续往上走。 胡世文走路快,没到半个小时就来到了褚神龙的小屋外。听到里面褚神龙声调很高,叽里哇啦说个不停。胡世文知道两人谈兴正浓,不好直接打扰,于是轻轻地咳了一声,没办法,因为哈达布和的羊rou已经下锅了。 果然,门打开了一道缝儿,褚神龙探出头来,说:“哎哟,胡医生回来啦?” 胡世文笑着点头,说:“两位前辈高人,参禅论道停一停罢,人家等着呢!” 孟和老人见儿子来接自己了,只好下地告辞。褚神龙连忙拿出一支秃笔,一张皱巴巴的四开大白纸,他将白纸铺平,对孟和老人说:“我跟胡先生一见如故,好歹留下诗词墨宝,好让我睹物思人,就像与先生对面欢谈一般。” 孟和老人见褚神龙一片至诚,无法推辞,他思忖一下,慢慢的研好墨,拿起秃笔,在皱巴巴的大白纸上挥毫泼墨,写道: “笑看红尘心不惊, 担得落寞万千斤。 仙女河畔说风月, 老爷庙里会全真。 云卷云舒藏玄理, 荡灭心魔拜七星。 漂泊江湖几十载, 弹剑长吟君莫轻!” 题曰:“与神龙真人会于塞外极北苦寒之地”,落款是“胡湘子”。一篇文字写罢,看得褚神龙和胡世文连连点头。 临出门时,褚神龙忽然问道:“毛主席之后,听说是华主席,我久已不问世事,不知现在是谁在坐龙庭?” 孟和老人愣住了,如实答道:“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 褚神龙依依不舍送别孟和巴雅尔,两位老人洒泪告别。谁也没有想到,此次二人的拱手相别,竟是永诀! (除夕夜,祝愿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酒后再诵曹cao“对酒”-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民。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