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草原狼很不幸
齐志国去了一趟黑城子,储备春耕用的柴油,回来就听说老爹走丢了。那天齐东强要出去玩,他的疯爷爷按照惯例从小屋里出来打他,梅花拦在门口不让公公出来,齐东强趁机溜走,这段剧情已经重复过若干次,不过这次出了意外。 梅花等儿子走了,就回到里屋忙别的事,时间一长,她感觉有点不对头。小屋里很安静,听不到以往疯老爹打人不遂后的骂人声。 梅花去小屋里一瞧,公公不见了。 这时梅花也没想到公公会丢,她的第一反应是公公会不会尾随齐东强实施他的打人计划,所以梅花急忙出门去寻找齐东强。这是齐志国见到妻子以后,妻子对他叙述的事情经过。 军马场被翻了个底朝天,疯老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齐志国纳闷了,他笑着对苏西庐说,莫非我爹白日升仙了?直到此时,齐志国还没有往坏的方面想,金福山告诉他,齐老爷子不见了一天一夜,天寒地冻的季节,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谁都认识他,再说, 场部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还是在野外找一找吧!听他这么说,齐志国的心里才像刀扎了一样醒悟过来。场部外围能找的地方已经派人去找了,可是还没有回音。虽说已是初春,料峭的寒风卷动着一冬未融化的积雪,形成紧贴地皮的白毛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对于失踪一夜一天的疯老爹来说,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 齐志国的担心被童玉宝的发现证实了。童玉宝骑着一匹蒙古马顺着西北风走在狼道上,身上脸上一点都不冷。胡世文的老父亲是战友的长辈里岁数最大的,春节时天气不好,没法看望老人,最近气温回升,心想反正没过正月,就去串个门,给孟和老人拜个晚年。童玉宝十分珍惜马力,他不慌不忙任由着心爱的蒙古马或快或慢地赶路,当来到离场部十多里地的半拉山,他看见前面有一个黑点,以为是一只趴在雪窝里面的野兔,连忙催马上前,原来是一只棉乌拉鞋,初春的雪地非常紧实,这只棉乌拉被雪掩埋了一半,和草地冻结在一起,童玉宝心知不妙用力拽起来一看,上面还有血迹,凭着在高原生活多年的经验,他二话不说打马就到场部去报信。 齐志国决定给老爹立个“衣冠冢”。带着血迹的“棉乌拉”鞋和羊皮大衣,老爹生前喜欢的汗衫草帽、扑克牌,以及按照正常老去时应该准备的寿衣,这套寿衣已经由孟和老人念了九十九遍的“ 往生咒”,想当年,孟和老人为自己的小舅子也如此cao办过,后来小舅子道尓吉活着出现在他的眼前。 齐志国没有埋怨妻子梅花,作为儿媳妇,梅花已经仁至义尽。望着妻子红肿的眼睛和自责的哭嚎,齐志国无比内疚,是的,这个家亏欠人家梅花太多了,齐志国甚至在宝贝儿子齐东强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和窃喜,这是来自一个孩子本能的自私。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防范来自亲爷爷的伤害,从此可以心安理得的吃饭穿衣读书睡觉。 俗话说的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墓xue的打凿非常吃力, 此时春夏时候柔软的黑土地就像钢铁一般,大锤砸在钢扦上,只能留下一个白点。童玉宝领着刁大虎和苗老嘎达使了半天的劲,只刨出了表层的草地,急得童玉宝八字胡须向上直跳,对着刁大虎和苗老嘎达大发雷霆。刁大虎是苗老嘎达的小兄弟,两人眉来眼去一番,屡次互相鼓劲,但还是不敢对童玉宝轻举妄动,时间长了斗志渐消,两人只好默默忍受。 刁大虎的脾气非常不好,苗老嘎达的脾气更大,两个人一物降一物彼此之间臭味相投,也算是军马场的市井好汉。特别是打起老婆来谁也不让谁。听说刁大虎发脾气时大喝一声,洋铁皮做的洗衣盆都“嗡嗡”作响,他的老婆能被吓得失了魂,走路都摇摇晃晃,完全不亚于佛门的“狮子吼”。苗老嘎达比他还要厉害,三十多岁的人了,满脸酒刺疙瘩,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四肢发达熊腰虎背,他让刁大虎跪着,刁大虎绝对不敢站着。看在齐志国的面子上,两条好汉才勉强赏脸冒着严寒风雪,来到石头山给疯老爹打凿墓xue。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看着跟童玉宝的冲突就要爆发,这时候,金福山拉着一车干牛粪赶来了。 永远不慌不忙蔫有准儿的金福山把干牛粪点燃,告诉剑拔弩张的三个人,地面烤化一层以后,再挖一层,即取暖又省力。 齐志国默默地留着眼泪,谁能想到把自己养大成人的老父亲,竟会落下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出动了几百人,只找到了一件羊皮大衣和一只棉乌拉鞋,官方和民间的说法是老人家被狼群袭击了。魂游天外的老人一路向西,不巧遇到了一群饿狼,慌乱之下的老人恢复了神智,撒腿就逃,在逃跑的过程中甩掉了一只鞋 ,搏斗的过程中大衣脱落,饿狼的爪牙劈开了老人的皮rou,在“棉乌拉”鞋和大衣上留下了斑斑血迹。饥饿的狼群来无影去无踪,在茫茫雪原中寻找一个被狼群袭击过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上次阿日布登的羊群遭遇暴风雪,失群的六十多只羊无影无踪再也没有找到。阿日布登笑着说,长生天把它们收走了,来有来处,去有去处。它们爱去哪就去哪,谁又能管得着呢? 草原上狼吃人的事很少发生,这么多年了,军马场只发生过两次类似的事件。 金福山走起路来有点踮脚,不知道的以为是诗人的内心又泛起了波澜,弄不好是澎湃的激情导致了步履的无措和癫狂。其实了解事情经过的人都会骂一声“活该“。有一次,也算是机缘巧合,金福山看到了一只刚刚出窝的小狼崽,它那毛茸茸憨乎乎的模样,天真无邪的眼神,呜咽讨巧的哀鸣,以及面对人类时瑟瑟发抖的依赖,都令金福山深深着迷。确实,狼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诱惑力 ,使人亲近迷恋,不能自拔。但是狼崽的爸爸mama对它的感情似乎更为深厚。自从金福山有了掏狼窝这个爱好以后,场部每年春天都在大狼寻找孩子的哀嚎声中渡过很长一段时间。 场部领导专程找金福山谈过一次话,可是金福山乐此不疲根本听不进去。再说掏狼窝也符合当时的政策,军马场规定打死一只狼奖励四十发子弹、五块钱,我没找你们要钱呢,你倒来找我? 春季是狼群繁殖的季节,失去幼崽的母狼尤其痛苦。它循着孩子的气味,围绕着场部彻夜长嚎,声音沁人五内催人胆寒,引逗得场部的狗狗们也跟着狂吠不止,全场部的人提心吊胆都骂金福山没有正事。 金福山专门请王国志焊制了一只铁笼子,里面是一只或者两只狼崽,铁笼子外面常常蹲着胡卫东、金贵、钱老五、王三蛋这帮孩子,打之不走、骂之不去。可不幸的是狼崽一只也没有能够养活,等到狼崽能够吃rou快要出笼的时候,就会得一种叫做“翻肠子”的急性病死去,弄得金福山十分郁闷。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去年春天,金福山在石头山的北沟又发现了一个狼窝,虽说里面只有一只小狼崽,但却毛茸茸胖乎乎的极为可爱,看到有生人打扰,小家伙发出低沉的不失幼稚的警戒声,喜得金福山心里痒痒的像要化了一样。就在他哈腰撅腚忙碌的时候,只听到小狼崽委屈的叫了起来,声音像被人打了一顿,痛的哭嚎一般,原来是狼爸爸和狼mama提前回家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只凶残壮硕的草原狼前后夹击必欲致金福山于死地。要说军人的素质就是好,要搁一般人也许早就没命了,金福山大声呼喊拼命护住咽喉腹部和下体,手脚并用乱蹬乱打,施展着“捕俘拳”和“三十六路小擒拿”,任凭两只草原狼把他活活拖出了二里多地,却始终无法咬死他。被路过的牧民救下来后,金福山说,狼和狗的区别简直是摔跤手和瘫痪病人的区别,它们太他妈的狠了。 金福山遍体鳞伤不说,右脚脚踝被狼咬住拖行导致粉碎性骨折, 屁股上还丢了挺大的一块rou。从此以后,走路踮脚的金福山连狗都害怕,呲牙咧嘴快若闪电的草原狼成为了他的噩梦。 另一个被狼袭击的人是金贵和胡卫东的死对头钱老五。钱老五想不明白只有自己胳肢窝高的胡卫东为什么不怕他,为什么每次打架比胡卫东大好几岁的自己一点便宜都占不着。胡卫东有一项打架绝技别人学不会,你用手打他,胡卫东会抱住你的胳膊,你用脚踢他,他会抱住你的大腿,而且胡卫东的嘴会很快跟上来咬住你的胳膊或者大腿,不见血不罢休;胡卫东想不明白的则是为什么钱国庆只有一个jiejie,却要叫做钱老五。 钱老五听说仙女河畔新来了一群绿头野鸭,正在河里捞泥鳅的金贵甚至用长柄捞网打死了一只。他特意去金贵家看了一下,油亮的羽毛,肥肥的皮下脂肪,看起来非常美味。钱老五二话不说回家拿上老爹的单筒*直奔仙女河。 仙女河在场部的东面,河面不宽,有的地方一步就能跨过去,水流不急,九拐十八弯,蜿蜒曲折,就好像一个轻歌曼舞的仙女,变换着美轮美奂的舞姿,极尽夺人心魂之风情,最后才慢慢绕过老爷山的脚下,一声叹息后,一路向东不知所终。 只留下绿茵茵的河套,厚地毯一般倒伏的青草,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清澈见底的河水,让你站在河边都能看到河底的柳根鱼。 玩累了的孩子,直挺挺的向后就倒,厚实的草地就像学校体育课上用的海绵垫子,让人感觉不到疼痛,河畔的牧人,渴了就喝一肚子仙女河的水,醇美甘甜,赛过大商店卖的过期桔子水。 钱国庆到了河套,远远看见老爷山下的那日苏和jiejie钱红梅在仙女河的那一边。那日苏放着家里的几十头牛,钱红梅负责的是办公室换乘用的十几匹走马,马群在西面,牛群在东面,那日苏和钱红梅站在中央唠得热火朝天。 钱国庆怪叫一声,吓了那日苏和jiejie一跳。那日苏有点不好意思了,冲着钱老五笑了笑,钱老五阴阳怪气地说:“鬼鬼祟祟的,你俩是不是搞对象呢?” “滚犊子!”钱红梅骂弟弟,旁边的那日苏脸都红了。
钱国庆扛着*继续向仙女河下游走,附近牛马太多,不可能有野鸭子。刚这么想,不远处的草丛里面忽然跑出来一帮野鸭崽子,黄嘴丫,黑灰颜色的绒毛,只有拳头大小,它们一只跟着一只在钱国庆前面很快的跑了过去,消失在深草丛中,钱国庆紧跟着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钱国庆心想,这可是个好兆头。他把*的扳机打开,集中精神,随时准备“打飞”。“打飞”是用*打飞禽的常用手法,在野鸭野鸡被惊起的一刹那,抬手就是一枪,反应越快,距离就越近 ,当然越容易命中。 钱国庆绷紧神经端着枪猫着腰,好似电影里面“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的日本鬼子。这时他听到jiejie和那日苏一叠声的呼喊:“老五,狼!在你后面!” 钱国庆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可能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端着*莫名其妙的转过身来,只见一只狼已经扑倒了他的身前 ,钱国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的把枪口往前一送,正好把枪口捅进了狼嘴里,接着就扣动了扳机。 枪响之后,钱国庆才知道害怕,他扔掉枪连滚带爬逃向仙女河对岸,一头扎进了那日苏的怀里。 这只狼很大,有多大?那日苏背着它回场部时,小伙子一米八十多的个头,抓着狼的两只前爪,后爪子和尾巴还拖着地呢!这只狼又很老,因为它虽然个头很大,身上却没有多少分量。它又老又病无法捕食猎物,在这芳草萋萋鸟语花香的仙女河畔,他的生存欲望却又非常强烈。它老了,英雄无用处,尽管这个半大孩子看起来rou很多,手里的东西也很厉害,可是它并不喜欢吃人rou,人rou腥臭吃完爱生病,但是日暮途穷的草原霸主已经卧在草丛里好几天了,奄奄一息,只有吃了这个人,它才能熬过夏天,光荣的死在肃杀的秋冬。“不成功便成仁”,于是,这只老态龙钟英雄迟暮的草原狼开始了它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冒险。 太糟了,它的运气太糟了,张开大嘴跑过去,喉咙竟然撞在了枪口上!时也!运也!时运不济,竟让钱国庆这个竖子成名。 “你瞧瞧人家国庆,同样是十二岁,同样在一个学校里念书,同样都是二年级,人家打死了军马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只狼,还是用*,你呢,你瞧瞧你,你用半自动步枪差一点枪毙了二扁头!”这段话是金福山训教儿子金贵时说的。 齐志国喜欢上了打猎,尤其喜欢打狼,他用打狼的奖金买了军马场第一台“航空牌”洗衣机,洗衣机开动的那一天,旁边围了好多人 啧啧惊叹。乳白色的机身,神鬼莫测的机关,好得出奇的洗涤效果,迷住了场部的大姑娘小媳妇。 金福山和胡世文对齐志国爆发出的杀气很是担忧,场部附近的狼群也对他退避三舍。它们要么移民出国,要么下放连队体验生活,渐渐的齐志国无狼可杀,在无狼可杀的日子里,齐志国一手抓生产,一手教儿子,实在没有事情做, ,齐志国就拉着金福山去掏狼窝,有齐志国给他壮胆,金福山当然高兴的重温旧梦。有一天两个人终于逮到了一只狼崽,金福山兴奋极了,但是一转眼的功夫,齐志国就把这只狼崽剥了皮,跑回去拿铁笼的金福山心疼得哭了一场。 春暖花开之后,梅花也参加了家属队,因为她不用再把全部精力放在家里。齐东强也很省事,差不多自己能照顾自己。万物复苏的季节里,似乎所有的生灵成长的都很快。胡卫东越来越淘气,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了。开学以后,金贵又留级了,他说要在二年级等胡卫东和齐东强。金福山彻底放弃了对金贵的教育,他认为金贵的脑袋不太灵光,干什么都能吃饭,但金贵不能靠文化和头脑吃饭。 打狼小英雄钱老五,学名叫做钱国庆的,很不幸,他和金贵一道留级了。盖利民虽然铁面无私,可是周兰花压力很大。 苏西庐没有送女儿小丽回老家,他打算让女儿好好玩儿上半年, 然后直接进入子弟学校。家乡小镇只是条件好一点,论人才,和军马场还是有差距的。 一九七七年过去了,一九七八年开始了,孩子们的记忆逐渐清晰。 就仿佛人生刚刚开始。天地一大梦,人生一小梦,记忆中的这场梦终于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