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卫东的梦魇
第三章 胡卫东早就知道会出大事,因为他总是遇到令他感到不安的事情。而他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邱建国赶着马车唱着小曲,心情很愉快。突然间一匹马就发狂了 。它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让它万分惊惧拼命奔逃。邱建国裹紧厚厚的羊皮大衣,试图控制住惊马,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惊马鬃毛飞舞响嚏不断口喷白沫四处狂奔,邱建国嘶声竭力的大喊:“ 马毛了,马毛了!躲开呀!” 军马场人对小孩的安全教育主要有三点,最重要的是看到惊马必须进院、上墙或者躲在墙的直角拐弯处;天黑后不要去野外,狼会把你叼走;枪口和弹弓不要对着人。马受惊的事情经常发生,最后的结局通常是恢复神智的马儿浑身发抖,整个马车不知去向,马儿拉着仅剩的两根车辕不好意思的踟蹰街头。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早早的都上了墙,并且帮着发警报:“快躲开,快躲开,马毛了,从零件库那儿过来了!” 一声接一声似古时的狼烟烽火传递开去。 零件库的东面就是医院,大院里面的三栋石头房。胡卫东看到马车朝医院奔来,急忙跑进铁门里边,躲在大门垛后边向外看。当马车狂奔到医院门口时,精疲力竭的邱建国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结结实实的从车上摔了下来,恰好落在离胡卫东不远的地方,狗皮帽子滚出老远。 胡卫东惊恐万状地看着邱建国的后脑勺,在他没有判断力的眼睛里,这分明是一个被马车轧扁的脑袋。他的第一反应是往回跑,去找能够救死扶伤的大夫。他边跑边喊:“快来人呐,这个人的脑袋被轧扁了!” 对于这件事,邱建国很生气,因为“邱扁头”这个名字将伴随他的一生。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说明这算是一件轶事。那段日子里医院的人都很快乐,而医院又是三教九流的聚散之地,所以大家都很快乐。当大家都很快乐的时候就喜欢看着胡卫东笑,弄得胡卫东心慌。 有一天,医院的几个医生又说起了这件事。胡卫东心里很烦,就从医院大门走出去溜达溜达。残雪消融,青草开始萌发绿芽,和煦的阳光照在胡卫东的脸上,柔柔的,痒痒的,非常舒服。就在他很惬意的时候,一只羊跑过来重重的顶撞在他的身上。 胡卫东一下子就趴下了。等他站起来,才看到这是一只充满敌意的绵羊,弯曲盘卷的角正对着他,蹄子一下一下地刨着土,身体慢慢的往后退着。胡卫东心知不妙转身撒腿就跑。没跑多远,又是一下撞击,他又趴下了。如此周而复始,令人痛苦不堪。胡卫东用脚踢,用石头打,拼死反击,但完全不是这只健壮绵羊的对手。他想叫救命,可又羞于出口,同时也不愿带来上次的后果。那只绵羊乐此不疲折腾了很长时间,直到子弟学校的校长盖利民发现这一人一羊的异常状况。盖利民把羊打跑解救了胡卫东,看到胡卫东脸色铁青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又大声喝令胡卫东解开裤子撒尿,据说这样做小孩就不会被吓出毛病。 这段被袭击的经历给胡卫东的心里留下了创伤,上学期间,他在校长盖利民面前,一直很自卑。 胡卫东的身上难免带伤,mama非常心疼。不过,在他的记忆里mama只是一个概念和一个模糊的轮廓。因为第二天晚上她就用一瓶敌敌畏干掉了自己。后来听老人们说,在母子二人短暂的俗世情缘中,胡卫东还是备受宠爱的。在寒冷的冬夜,mama会用罐头瓶给他接尿,这样他就不用离开温暖的被窝。稍微有些头疼脑热, 就会有几瓶水果罐头出现在胡卫东的眼前。但小孩子的心智就像 小老鼠,撂下爪子就忘了事儿。在忘掉邱扁头这个名字的来历时 ,胡卫东就不再想起mama。小学三年级时,周兰花老师给他看一张合影照片,指着其中的一个女人让他认,胡卫东茫然的摇了摇头 ,看到周兰花伤感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是谁。这是胡卫东当上子弟学校少先队大队长的第一天。 在胡卫东乱七八糟的人生里,母爱一直是他无法理解和拒绝谈论的情感。少年时的胡卫东甚至一度很恨自己的母亲,因为当他的心里感到冰冷的时候,从来没有人给予他一丝温暖。他还来不及知道她的名字,这个人就一下子消失了,如果不是那座草原深处的荒冢,胡卫东真会怀疑他是从老爷山上的石崖里蹦出来的。 那天上午家门口来了两挂马车,车上下来了男男女女七八个人。 胡卫东对此司空见惯,其他连队来场部采购物资都是投亲靠友, 很少有人去能够报销的招待所和食堂,来回路过不到战友和朋友家,是要挨骂的。过家门而不入,是见外和交情淡薄的表现。 里屋欢声笑语纷乱嘈杂,蒙语汉语交织在一起,表述着分别后的问询和相聚一刻的欣慰。胡卫东和这些隔了一个世界,他和走路还有点不稳的meimei胡卫华专注于院子里的一小堆沙子。昨天的经历,使他对院外的一切暂时还不感兴趣。 mama抱回来一大抱干草,点燃灶台。很快屋里就飘出来奶茶的香气,伴随着欢声笑语,一切都显得祥和温馨。 灶内尚未燃尽的干草像*一样,顺着地上撒落的几根草絮爬向大堆的干草,很快就蹿起很高的火苗。在门口玩耍的胡卫东很大声的朝里屋喊了几声,mama和另外两个女人跑出来,一边说笑一边用脚把火踩灭,又在冒烟的草堆上浇了几瓢水,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屋继续说话去了。 胡卫东心里那种不安的情绪又开始快速蔓延,他慌里慌张拉着meimei的手说:“咱们去医院找爸。” 快到医院门口时,胡卫东看到院长邓立唐大爷,邓大爷和蔼的问: “卫东啊,干啥来啦?” “去医院找你爸呀。”胡卫东说。 “找你爸,找你爸。”胡卫华也说。 “都多大啦,还你我不分。”邓立唐哭笑不得用手指着胡卫东。 胡世文看到哥哥领着meimei来了,,也从门诊室走出来。还没等他说话, 胡卫东就不安的告诉爸爸:“家里着火了。”说这话时,他的手还有一些发抖。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担心地朝胡医生家的方向看去,没有看到丝毫失火的迹象。胡世文还是不放心,知道问胡卫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回了一趟家。 没多久胡世文笑眯眯地回来了。直夸胡卫东,还说mama在骂你, 看到着火领着meimei就跑了,却把mama扔在家里面。 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很诡异,胡世文的邻居是苏西庐,两家共同筹备了当晚的酒宴。可是大多数的人都在苏西庐家的酒桌上,胡卫东的mama很生气,当中就去叫过胡世文,要他回自家酒桌上陪客。胡世文心情好,已经喝的酩酊大醉,就喝骂妻子滚回去。结果回去就喝了敌敌畏。悲剧发生的很突然,要知道那是一个表面上男女平等,其实女人的承受能力都很强的年代。很多年来坊间总共有三种版本,解释着这个连胡世文都无法理解的事件。第一种说法是:胡世文和妻子恩爱有加,伉俪情深,儿女双全。妻子容貌出众性格开朗,胡世文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二人心怀革命理想立志扎根边疆,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这次当众辱骂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胡卫东一直相信这种说法。 第二种版本对事件的发展基本没有异议,不过从更深层次剖析了 胡世文妻子轻生的情感因素。她是千里迢迢跟随胡世文来到这片高原的,从原来县城的播音员变成了家庭妇女,而且得了当时无法治愈的“肺结核”,看到别人在家属队热火朝天地参加革命生产, 自己无所事事,心情当然不好,再加上胡世文有事没事就唉声叹气,厌世的念头恐怕由来已久,就算没有这次风波,也会由其他事情引起。周兰花是这么认为的。 而胡卫东的奶奶坚决认定是一种路过的业障迷住了孝顺的儿媳。 她说天地之间充斥着正邪之气,他们彼此纠结翻滚于宇宙之间, 感应到正气的人,百事百顺,逢凶能化吉;被邪气侵扰,则会心智迷乱,轻则胡思乱想恶念萌生,严重的就会像胡卫东的mama, 杀人放火跳井投河。为此,老太太按照古老萨满的风俗做了很多次“秃噜嘛”,祈祷儿媳早生极乐,化解她留在世间的戾气。 调查组下来时,面对的是好几百嗟叹不已的人群和很多双红肿的眼睛。调查取证的结果是:死者没有外伤,夫妻感情深厚,属突发性意外事故。有两个漂亮的阿姨还和胡卫东独处了一个下午,套取了孩子的说辞。 胡卫东的说法混乱不堪。他说:mama在照镜子,笑着换衣服。又说 ,有人把他抱到mama脸上,mama嘴里有味儿,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吐沫子。说得两个女的都哭了。 其实那一晚胡卫东一直再哭。不过后来回忆起来,他仿佛灵魂出窍,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在哭,还看到爸爸喝多了,站在院子里一边撒尿一边骂骂咧咧,说:死就死吧,你吓唬谁呀!屋里有人在给mama灌生豆油,很多人在抢救mama的同时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穿透黑夜扯破苍穹,胡卫东努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因为有人一直在紧紧的抱着他。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无数次出现在胡卫东的梦里,令他窒息。 最后留在胡卫东记忆里的是一辆马车,童玉宝叔叔用力拉扯着一副棺材,旁边站了很多人。他们把棺材装上马车,然后绝尘而去 。胡卫东就像一个看电影的人看着这一切,回忆是这么不靠谱, 这么冷冰冰。 远处一个穿呢子大衣干干瘦瘦戴着眼镜的老太婆一直看着他,那是胡卫东的姥姥。 姥姥没有别的要求,不管军马场领导和职工怎么说,只要求给胡世文一个处分。而且必须是严厉的处分。 姥姥是那个县城响当当的人物。这是胡卫东唯一一次见到她。 老爷山位于场部的东南,高大巍峨不可一世。山头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砬子,造化巧妙。从场部方向望去,恰似一张咧着大嘴睡觉的人脸,堪为天地造物之精品。 老爷山南麓有个老爷庙,模仿布达拉宫依山而建,青石红瓦气宇轩昂,在没有军马场之前是这片高原上唯一的固定建筑。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还俗的老道,不知何方人氏,讲话南腔北调,讨饭云游到此,喜欢这里的奇雄古朴,于是便蹭吃蹭喝赖着不走。庙里原来有一个喇嘛,“破四旧”时来了一帮如狼似虎的半大小孩,连打带砸,喇嘛被吓破了胆,连夜遁到很远的一个蒙古包,再见他时已经娶妻生子,忘却了本来面目。 还俗老道颇为低调,守护着缺眼少鼻的诸多神像辛苦度日。颇为勤劳几个大殿常年一尘不染,一身道袍千疮百孔,胸部却别着领袖像章。刚到老爷山时八十九岁,再过几年,有人问起来依然是八十九岁。老道不事生产,布帛杂物全靠当地牧民施舍,夏季到山下仙女河挑水,一上一下两个多钟头,秋季捡拾麦穗,除去自食,还能周济附近牧民。冬季化雪为水,炒米奶茶度日,每逢初一十五,老道便用黄米做一种粘糕,让上山的人吃饱。久而久之人们都把他当成老爷庙的主人,把原来的喇嘛给忘了。苏西庐说他是神仙乞丐,世外高人,胡世文给他检查过身体,一身的风湿骨病,严重的营养不良,很难理解老道是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
胡世文把老道称为斗士。 胡卫东第一次从老爷山方向走出去,去接老家来的爷爷奶奶。接头的地点在铁路和草原路的交集地黑城子。为了避免下火车的爷奶迷路,胡卫东他们在凌晨就出发了。吉普车在崎岖颠簸的路上疯狂前行,除了车灯的光柱形成的亮幕和光幕里舞动的飞蛾、蚊团,周围完全被黑暗包裹着。司机沈长安打猎的兴致极高,枪法却很差。看到沿路逃窜的野兔,就用灯柱罩住它们,野兔很精又很傻,夜间被强光照射时会愣愣地发呆。沈长安把半自动步枪架在车门上猛打一气,却无一命中。每次都是胡世文补上几枪,才略有收获。胡卫东从上车开始就在睡觉,只是在枪响时睁一下眼睛,又昏昏睡去。他连怎么上车的都不知道,只是在梦里来到了民兵训练的靶场,等待训练结束了去捡子弹壳。 每次沈长安拎着血淋淋的野兔兴冲冲地推醒胡卫东,都得不到意想中的回应。 等胡卫东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噪音撞击着他的耳膜。胡卫东睁开眼睛,看到爸爸和沈长安睡得正香。吉普车停在路边,两杆半自动步枪斜倚在车座边,车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是野兔的尸体散发的味道。胡卫东用力拍打车靠背,大声说:“我要尿尿 !我要尿尿!”胡世文和沈长安被惊醒了,挣扎着打开车门,胡世文把儿子领到路旁一颗老榆树下,让他就地解决。 胡卫东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街上的行人也对这辆车指指点点。陌生的气息,令人眼花的色彩,凭空多出来的声响,令胡卫东感到新鲜、兴奋。 黑城子有不少楼房,大多在三四层高,灰白色,每一扇窗口对胡卫东来说都显得神秘莫测。每一个人都不穿军装,神情猥琐,举止做作。憋了老半天,胡卫东指着路边的老榆树问沈长安:“这是个啥东西?” 沈长安临去世的头一年,还在用这件事笑话胡卫东。也难怪胡卫东不识树,因为军马场根本没有树。远处大山中的灌木乔木,小孩子也无缘相识,因为年龄决定着活动的区域和范围,而且胳膊粗的杂木和水缸粗的老榆树丝毫没有可比性。 胡世文把枪支存在北方军马场的办事处,把野兔送给了收发室的老头,然后驱车到黑城子火车站,冷冷清清的站台只剩下一对老人。胡卫东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爷爷奶奶。乍一见面,祖孙四人都难堪地沉默一阵,欲说还休,只有沈长安寒暄着家长里短。胡卫东躲在爸爸身后,瞪大眼睛看着爷爷奶奶。爷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风衣,腰杆挺直,个头比胡世文高出不少,眼神犀利, 拄着一根文明棍,面庞白净,没有胡须,完全不像是一个农村老汉。他对胡世文的迟到颇为不满,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奶奶拎着两个帆布口袋,清瘦的面容冷峻异常,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憔悴的儿子,然后用手抚摸着孙儿的头顶,胡卫东惊奇地看着奶奶的一双小脚,这是他发现的又一个新大陆。 胡世文的那封电报在老家引起了地震。投笔从戎的经历始终是家乡人的一个传奇,也是大哥胡世徳激励儿女的教育典型。没想到弟弟横遭变故自身难保,没办法求助于古稀老母,虽说母亲的北去让胡世徳心有不舍,但老父亲的同行,却是一个惊喜。孟和老人凡事喜欢指手画脚,好为人师,可惜大半辈子的行医游走,根本不通稼穑,所以权威经常受到大儿子胡世徳的挑战,二人常常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因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看不过眼就引起一场战争,父慈子孝只是遥远的传说。 办事处给两位老人安排了住处,一切妥当后胡世文板着脸拒绝了所有邀请,他领着父母来到了黑城子最大的饭店“东风饭店”,拼命挤在柜台,买了八菜一汤,沈长安跑前跑后端菜端饭,还自掏腰包提来两暖水瓶生啤酒。胡卫东和爷爷孟和老人一样,被这个场面镇住了。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摆放着三四十张饭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天花板上一个个电风扇无声的旋转,驱散着闷热和各种气味。小偷们混迹在排队买饭的人群当中伺机下手,看见穿军装的人就急忙远远遁去,因为他们无数次被穿军装的人抓获和暴打。 乞丐逡巡于杯盘酒盏之间,看见面善的,不等你吃完,就把黑手插在饭碗里,然后据为己有。胡卫东每吃一口饭就夸张的跑到电风扇下面吹吹风,把沈长安逗得乐个不停,奶奶胃口不好只是浅尝辄止,还不停的抹眼泪。胡世文频频向父亲和沈长安举杯,军马场难得一见的生啤酒让他们欲罢不能。孟和老人喜笑颜开大声讲述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情感。看来菜肴和生啤酒已经挤跑了他心中的不满。 在一个偶尔冷场的间隙,胡世文看了看母亲,忽然就给她跪下了 ,用蒙语说:“儿子不孝,本来想的不是这样,现在又要让你cao心了。‘’ 母亲没有言语,孟和老人笑着说:“你儿子长得像他太爷,那眼神 ,那脸色,一模一样。辈辈传呐!” 胡世文心里凉了半截,他预感到在儿子和父亲之间,自己将扮演一个尴尬的角色。从小娇惯蛮横的胡卫东与一直蛮横独裁的爷爷 将会水火不容。 这时胡卫东吃完了饭,他一边拂去胸前的饭粒,一边大声嚷着出去玩。孟和老人指着胡卫东生气的说:“你看,多大了,还撒饭粒 ,你的下巴漏啦?” 胡卫东看着爷爷,满脸不服气,那副德行直接激起了孟和老人的怒火,他认为胡世文教子无方,上梁不正下梁歪,借着酒劲骂得胡世文垂头丧气。 从此以后胡卫东便和爷爷孟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开始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