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七爷的辫子

    “小日本确实不怎么地，可是号称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红夷咱们惹不起，”自称赵刚的佐领军官回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儿，低声道，“小的们不敢妄议国事，只是小道消息说朝中有大老爷跟红毛夷过从甚密，不愿意得罪他们。”

    “那是当然，”沈七也跟着稍稍放低了音量，措辞却没必要像赵刚那么谨小慎微，“大明朝从荷兰人手里买过红夷大炮，在锦州城下一炮轰死了咱们大清朝的太祖皇帝，那当然是厉害的，咱们大清朝倘若自己造不了火炮，那确实应该跟荷兰人搞好关系，以便于购买西洋火器。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吧。”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生出许多的疑窦。

    江南沈家在广州和福州都有分号，但总部一直设在舟山定海县的海岛上，沈家出身的少年沈七对外面的事情了解不多。他甚至不知道荷兰人有没有在北京城派遣驻华公使，更不知道大清跟荷兰共和国之间有没有商务外交关系。想来正规的外交应该是没有的。英国派来的迈卡尔尼勋爵使团因为不肯跪拜乾隆爷的缘故，早已被和珅大人撵出了北京城，仅仅只留下萨克森爵士一家三口儿。英国跟大清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外交关系，荷兰人绝不可能跟大清存在更高级的正式邦交关系。

    但是不正规的商贸活动肯定有，而且相当多，只是因为暗箱cao作，没有留载史册，不为21世纪的大多数玩家所熟知罢了。就好比中英外交关系淡漠到约等于零，广州十三行的茶叶贸易却依旧昌盛无比，大清的靖海国策并不是某些人说的一味闭关锁国，在朝廷律令约束不到的地方，必定有大量的黑市贸易活动存在，其中一定少不了海上马车夫的身影。毕竟是马车夫们垄断了过去一百年的全球海上贸易，英国人执掌七海的历史其实还不到十年。

    沈七对于当下这个时代的了解，一部分来自于沈家家长的教诲，一部分来自于游戏。

    他不是穿越党，而是正正经经的1794年中国汉族居民。他所拥有的剧透前瞻金手指全部来自于一款游戏。

    那是一款星际殖民背景的未来科幻游戏，游戏开发以及运营商是一家名为创世纪的游戏公司。

    虽然是星际殖民的主题，在很多方面却跟高科技太空战舰完全无关，这款游戏的主旨更加注重殖民艺术。玩家所在势力一旦发现了新的殖民星球之后，倘若某星球所产资源毫无特色的话，碍于成本和航程的考虑，派往遥远而贫瘠的殖民星球的护航舰队并不十分强大，有时候甚至没有武装护航。

    蓝色的地球星在游戏之中被星际人类联盟视为毫无价值的边远行星，完全没有给予任何重视。适逢人类联盟在抵抗虫族入侵的几次重大战役之中连续败北，内忧加上外患，更加没有余暇顾及于地球星的开拓发展。

    半年前也就是1793年的秋天，沈七的脑子里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虚幻的游戏世界，几乎是立即就沉迷其中。

    在这款游戏之中他的出身地就是眼下这个地球星。初次登入游戏的时候可以选择自己的种族和造型，他没有多做考虑，依旧选择了做个正常人类。造型方面必须有所改变，游戏中自选的人类形象比真实世界的更加魁梧高大，肌rou更加饱满，他把自己孔武有力的新形象命名为“七爷”。最后在面临辫子问题的时候，犹豫了好久。

    他本是汉族出身，对满族统治者强迫汉人剃光脑门留条辫子这样一种恶心作法很不满意。按理说在游戏里果断应该抛弃这样一款被蔑称为猪尾巴的愚昧发型。然而，犹豫许久之后他还是保留了这条该死的丑辫子。

    倘若现在还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多尔衮时代，也就是满清入侵者屠杀不肯剃头的汉人那个血腥年月，沈七面临留头还是留发的选择时，也许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光荣战死。

    然而当沈七开始沉迷某游戏的时候已经是1793，他的父亲和爷爷一辈早已接受了现实，沈七本人心里头尽可以偷偷敌视满人，却不能罔顾现实，不能随随便便辱没了自己的父辈和祖辈。也不知道父辈和祖辈为什么甘心接受异民族的野蛮统治，反正他们就是接受了，于是沈七恪守孝道，犹豫一番之后还是选择了辫子造型。

    其实游戏里也同时提供了北美洲摩根部落勇士那样的公鸡冠发型，辫子形象与公鸡头其实也差不多一回事儿。

    却没料到以这样一副形象进入游戏之后，立即引来了若干冷嘲热讽。说来也怪，大家都觉得北美洲摩根部族战士的鸡冠头很有霸气，偏偏又一致瞧不起七爷的辫子。

    也不是所有的玩家都瞧不上七爷的辫子，本地土著出身的许多女性玩家对七爷的辫子还是相当有好感。

    在游戏里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七爷才渐渐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绝大多数的玩家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二世纪，七爷其实是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游戏时空。在这个游戏时空，在大中华文化圈范围之内，绝大多数自称为中二族的本地土著男性玩家都很瞧不起爱新觉罗以及满洲大辫子，他们认定是辫子党祸害了大中华。与之相应成趣的是，这里的女性玩家受到甄嬛传以及步步惊心的影响，对数字命名法以及大辫子特别特别有好感。

    恰好沈七在游戏里的角色名字叫做七爷。

    于是他成为一个女性玩家公会当中大受欢迎的客座嘉宾。同时也就遭来了若干男性玩家的群殴。

    在激烈的PK战斗和悠闲的拓荒开矿游戏过程中，他渐渐了解到未来某个时代的后生小辈们是怎么看待像他这样的一个老祖宗。甄嬛传步步惊心什么的他没有机会亲自拜读，从妹纸们嘴里大致也听懂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至于男同胞那边热议的什么马基雅维利、大卫李嘉图、亚当斯密、黑格尔、马克思、拿破仑、大毛奇小毛奇、俾斯麦，以及伊丽莎白、维多利亚、丘吉尔、罗斯福、希特勒、本拉丹、奥柏马什么的，甚至包括安培、伏特、虎克、法拉第、笛卡尔、伽利略、达芬奇、爱迪生、诺贝尔、爱因斯坦、霍金，他仅仅只能听到只语片言，管中窥豹，一时无从了解其中最深刻的奥秘。

    讨厌的辫子造型，严重妨碍了七爷跟大多数热血中二男性之间好好沟通。

    还好，作为殖民游戏，官方十分注重开拓的细节过程。

    哥伦布、麦哲伦、库克船长以及德雷克爵士等等NPC人物都有各自的剧情副本，美国独立战争、英国光荣革命、荷兰人的海上马车夫时代，全都作为新手玩家能够学习受益的开拓者副本，相当写实地重现在游戏之中，甚至连所谓的长崎入侵案件都有幸成为了一个短副本。

    于是沈七获得的金手指很不完整，在某些方面详细备至，在某些方面相当模糊。

    斯情斯景，一听到赵刚提及中国荷兰日本三者之间的微妙外交关系，沈七立即就能够得出一个鸟瞰式的全局印象。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对于荷兰，应该采取怎样的姿态才最有利，沈七的见识很可能远远超乎于当代最睿智的本土政治家。金手指带来了前瞻和远见。

    然而，在大清朝蛮族皇帝****的政体下，在这样一个贪官满地的黑暗时代，他的个人远见，能够转换为实际的官方举措并带来实际的军事和经济效益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大清朝闭关锁国导致大中华彻底衰落的说法，就是这些叽叽喳喳的女玩家告诉他的，然而沈七并不完全相信这些来自于未来学妹们的一面之辞。和珅大人以及太子永琰等人秘密进行的暗箱cao作，不会留载史册，来自于21、22世纪的女玩家提供的金手指并不十分可靠。

    沈七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哪里穿了帮，他是很小心地将自己得到一款科幻游戏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连亲娘亲老子跟前也没透露过半个字。

    但是知子莫如父，沈经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小七这孩子天赋异禀，具有天才的远见和王者的熊心，果断将他送到了和珅府上，期望他能够借力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大腿，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也许是剧透过的人说话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带着一种看透和看破的沧桑感吧，沈七的预见力和全局观也没能瞒过和珅的锐利眼神。

    和珅大人随即用一种迹近于豪赌的态度，将沈七指定为尝试太平洋白银航路计划的第一位领头人。

    然而和珅大人同时也是个谨慎务实的大jian商以及大权臣，他愣是把沈七闲置在浙江会馆观察考核了小半年，直到今日才正式启用这枚关键棋子。

    这半年呆在浙江会馆的日子里，沈七除了玩游戏还是玩游戏，反正衣食无忧，一切都有中堂大人府上派出的干员照顾着，于是在游戏的世界里高歌猛进，一路升到了99级。经过多次艰苦卓绝的团队战斗，获得了一系列相当给力的游戏装备。隐隐成为这台服务器里环太平洋广大地区叱咤风云的当地一霸。

    好几个月的时间全天候沉迷游戏，别的玩家哪能有七爷这么悠闲，七爷的崛起其实是迹近于疯狂超长在线时间堆出来的。

    只可惜游戏里的战舰没办法带出来。游戏里七爷的装备和七爷指挥的太平洋第一舰队那可是相当相当的拉风，完全垄断了环太平洋以及新大陆的贸易和矿产资源，大中华帝国的科技水准和工业实力从早期开荒阶段，渐渐已经告别了风帆时代，眼看就要昂首阔步跨入钢铁巨舰的新时代。游戏里的设定相当严谨，近现代军舰需要的一系列科技以及支撑这些科技所需的工业基础，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任何一环都会导致整个舰队乃至于整个帝国的全面崩溃。七爷领导的游戏舰队在科技上目前遭遇了海上精确定位以及陀螺仪导航技术方面的瓶颈。

    其实游戏里的大中华这时候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钢铁战舰，燃煤蒸汽锅炉的应用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内燃机技术虽然暂时没有跟上来，一时达不到二战规范，但已经跟一战时期不遑多让。虽然已经可以量产钢铁战舰，但太平洋第一舰队仍然还是风帆与蒸汽锅炉战列舰的混合动力编队。钢铁战舰一时无法正式列装的瓶颈主要卡在了定位和导航环节。钢材的成本现在暂时是相当的昂贵，排水量3000-5000吨的钢铁战舰在即将到来的钢铁巨兽时代只能算是最袖珍的，其造价却超过20甚至30艘堪称完美的2000吨巨型风帆战列舰。于是，几乎所有势力的各大玩家阵营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继续以海量风帆战舰为主力，继续争夺地球世界日益增长的贸易市场以及极其宝贵的战略资源，集中全力去完成最后的技术突破。将来一口气突破到万吨乃至于数万吨的真正巨舰大炮时代，直接跳过3000-5000吨轻巡洋舰这个过渡环节。

    在沈七的真实人生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沈七的1794，这时的英国人还在尝试兜售英荷战争淘汰下来的王权级，法国人正在生产更小却更快一些的东方级。荷兰人在制霸海洋一百年后，刚刚被英国人撵下了霸主舞台……这个年月，倘若游戏里的舰队可以带得出来，七爷手下一支分遣队就可以轻松击溃几乎全世界的海军联队。

    可惜是带不粗来，于是沈七不得不认真思考另一个更加务实的问题：荷兰人败给英国人乃是10年前刚刚发生的新鲜事儿，恰好英国人就是在那场战争之中失去了北美新大陆。第四次英荷战争跟美国独立战争其实是一件事儿，荷兰支持美国独立，彻底激怒了英国，英国人在前三次英荷战争之中屡屡被荷兰马车夫羞辱，知耻而后勇，终于在1784年不幸失去美丽坚的同时一举击败荷兰。历史家一般认为英国人失去北美却得到了荷兰人留下的全球航路和若干殖民地权益，所获远远大于所失，然后才帮助英国人迈入维多利亚时代缔造出所谓的日不落帝国。

    这其实也就是说，英国人击败荷兰是一个决定性的大转折，荷兰人惨败之后留下的海权蛋糕，其价值超过整个美丽坚合众国的价值。而英国人并不是在一瞬间将如此庞大的战利品立即吸收消化，这个消化的过程耗时至少55年，直到1840年维多利亚提出想要攻击大清帝国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支持者，英国人的真正强大事实上出现在1840年以后。毕竟，消化吸收来自于海外殖民地的利益并转化为生产力和战斗力，不是像游戏里一堆数据那么简单的活儿。

    这也就意味着，在1785-1840年之间的55年日子里，除英国之外的所有海上势力，似乎都应该对荷兰人更好一点才更明智……在英国人完全消化吸收海上马车夫死后留下的宏大遗产之前，似乎，是有各种办法可以趁乱捞到其中的一成两成三成利益？

    沈七也就是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游戏其实是可以这么玩的。

    然而赵刚适才说过的话，令沈七心中暗生警觉：同样的企图，似乎这个世界上已经早有别人在暗中运作了？这个猜想是游戏里那帮女玩家提供的不完整版金手指无法解答的。

    不管怎么说，去长崎看看的决心更坚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