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彼时此时
“你们真是莫名其妙。” 冯瑞琪说,望向夏冬青。 “你不用留什么一线两线,我还正想说给你们听呢。你们就别犹豫了,办吧。不用担心找不到乐手,中国人遍地都是,又喜欢抱着自己那点民族特色不放,肯定会抢着上台。也不用担心没观众,到时音乐厅里一定是坐满了你们中国人,而且只有你们中国人。其他国家的学生一个都不会有的,挤都挤不进来。” “你这话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怎么觉得很难听呢?”李凯说。 “难听?我在说事实啊。到时候的场面我都想象到啦。到处都是中国人,乱哄哄,说话不停。站在椅子上,趴在窗户边,趴在舞台前,举着手机到处照相,一整场都吵吵嚷嚷。其实其他国家的学生挤不进来,不也挺好的吗?免得你们在别的国家面前丢人。” “喂,我们不是这么没素质的好吗?”夏冬青说,“我们几个今天——除了我都很好的。” “你?” 冯瑞琪看看夏冬青,无奈一笑。“你今天还老老实实坐着,那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在提醒你。可提醒了一整场,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算啦,这也不怪你,你们的文化就是这么落后的文化,人再怎么努力学也没用的。” “少爷。”路北北说,“你最近不是有钱没地方花吗?咱们买凶把这个姓冯的做了吧。” “那咱们也进去了。”李凯说,“留钱吃大餐多好。” “啊,你们气得要杀人呢?”冯瑞琪说,“这里是欧洲,是文明人的世界,你们不要把野蛮的作风带过来。” “不啊,我们讨论一下文明世界怎么花钱。”李凯说,“不过,卖战争卖军火的世界,也好意思称文明?” “李凯,北北,你们别这样,我们要讲道理。”沈畅说,“中国人有时不懂得音乐会的礼节,是因为没参加过,不知道。你不能因为这种‘不知道’就说我们文化落后,说我们野蛮。我们只是没学过,而夏冬青一直在学啊。” “学会礼节又怎么样?你们听得懂吗?分不出来乐章间隙,分不出来曲子结尾,该鼓掌的时候不鼓掌,不该鼓掌的时候乱拍手。” 她说着看了一眼夏冬青,夏冬青使劲攥住拳头,而冯瑞琪一笑。 “我说对了,对吗?说真的,要做到这些需要音乐底蕴的,你们根本就没有,也别指望能学会。我劝你们还是好好研究贵国民乐吧。文化那么落后,这种高雅的东西你们永远弄不明白的。” “我说。” 后排的路北北突然起身,伏上椅子背凑到前排。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什么叫我们没有音乐底蕴,欣赏不来古典乐?” “我不懂,你倒是懂了?”冯瑞琪反问,“只怕十二平均律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吧?” “十二平均律?五千多年前战国的编钟就已经是十二律了。这可是你口中落后的民乐呢。” “北北,你说多了,战国距今不到三千年。” 沈畅说。李凯赶紧按住沈畅,力气太大,学神不小心矮了两公分。 “——多两千算我饶的。”路北北说,“三千年,比欧洲早多了。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们欣赏不来古典乐,是古典乐早就是我们玩剩下的,反而民乐太高深,你们欣赏不来。” “玩剩下的?” 冯瑞琪睁大了眼,她看看路北北,又回头看看另外几个外国学生。他们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也知道这几个人现在气氛有点紧张。冯瑞琪回头,他们就问了一句你们在聊什么。 “聊古典乐。”冯瑞琪说,“他们觉得古典乐不好听,比不上中国的音乐呢。” “我们可没这么说。”夏冬青说,“是你先贬低了中国民乐,我们才要和你理论。” “是的,是你在说中国民乐落后。”沈畅说,“我们并不认为古典乐不好,相反,我们中国人都在学五线谱,也组建了很多交响乐团,有越来越多的古典乐演出。我们是很尊重古典乐的,但你没有尊重民乐。” “那她呢?”冯瑞琪说,一指路北北。“你刚刚说什么?古典乐是你玩剩下的。” 几个外国学生看看路北北,有点惊讶。路北北撇嘴,她其实没太听懂这堆英文。 “是她一直说我们欣赏不来古典乐,北北才反驳。”夏冬青说,“都是气话。” “嗨。” 一直没说话的余可突然站起来,拍拍路北北肩膀。“北北,我知道你很懂的。上次你就给我讲过不少。”她用英文说,“来,再给他们讲一讲。” “她说什么?” 路北北望向夏冬青。夏冬青使劲瞪了余可一眼。“小可!你不看看场合!” 余可只好无奈地坐回去,可冯瑞琪听得很明白。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经意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路北北的手。短发有呆毛的中国女孩子从后排伏过来,手扶着前排的椅子背,她的手指倒是特别漂亮。 不过嘛。 冯瑞琪安了心,也站起身,望着路北北。 “你说你们有音乐底蕴,说古典乐是你玩剩下的,那你一定很懂了。我来告诉你欧洲这边,古典乐普及到了什么程度:大街小巷随处摆着琴,来一个路人坐下来就能弹。你既然很在行的样子,那你也一定会弹弹钢琴了?来,你们玩剩下的东西,给我们见识一下嘛。” 终于是一段中文,路北北终于听懂了,于是一脸懵。“What?” “来啊。” 冯瑞琪走到钢琴前,顺手把琴盖打开,拍了拍。“我们这里有位中国的钢琴家呢。”她又用英文向那几个外国学生说,“她说她精通古典乐,我很想听一下她弹琴。” “路北北,你肯定会。”余可说。 “小可!”夏冬青说。 余可使劲缩到后面去了,路北北没说话,拽着自己脸颊侧一握小短发盯着冯瑞琪。“我怕你听不懂。”她说。 冯瑞琪一下笑了,她喘着气向那几个外国学生解释路北北这句话,乔治笑了,德莉雅尴尬地摇摇头。 而社团的会长谢曼突然说:“弹弹中国的钢琴曲吧。” “啊?”路北北又一愣,这句话她听懂了。 “应该会很好。”谢曼说,“如果要办中国民乐的音乐会,我想你们需要更多乐手。” 路北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起她小时候见过的外国人,她小时候听过的他们说的话。
她便明白了这个谢曼为什么要这么说。争吵这么久,两边各执一词,纵然夏冬青向他们解释了,但他们心底的偏向一直都在。还有此时此刻的冯瑞琪,北北知道她本是个中国人,所有中国学生都知道她本是个中国人。 她不由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就算—— 就算已经两年之久。 她站起身来,拨开所有中国学生,走到钢琴前,坐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你起开,我弹!” 路北北说,拨掉冯瑞琪按在琴盖上的手。“听好了,别走神。夏工,给我翻译,告诉那几个老外也给我听着。” “啊?” 夏冬青一愣,沈畅已经换了英文重复了一遍。几个外国人于是也坐正,望着路北北。北北深吸一口气,抬手往琴键上一敲,一片杂音。她脱口而出一句中文,不太好听。 “北北?”夏冬青说。 “哟。”冯瑞琪说。 “路北北,你怎么了?”余可问,“不会弹就别强撑着了。承认一下很难吗?” “北北。” 沈畅突然站起来。“我来,我会弹一点的。”她说。 “好好坐着。” 北北一摆手叫沈畅回去,顺便咳嗽了两声,“一分钟,等我一分钟。” 她说着吊起手指,一下一下像触电一样敲着琴键,敲了好几十个键过去再敲回来。一轮不够,手又放回琴键上,这次像小猫一样开始挠琴。冯瑞琪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谢曼看了她一眼。 “听。”他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路北北说,一边继续挠琴键。又是几十个音上去又下来,她再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揉揉手掌。 而后她便抬起手,猛然落下。一组壮丽的和弦顿时响彻整个小音乐厅,声音让人为之一颤。跳过引子直入主题,八度三连音的乐句先上而下,紧跟着就是一片连音群。两组十四连音,一组十六连,再跟上两个十四连,十指在黑白键上纷飞起落,每个音符都如此清晰清亮。再落,再起,谢曼不由站起身,望着路北北的手。 他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他也知道后面会是一组怎样困难的华彩——这一段落的最后一组,他想好好看看。琶音旋律一步步稳稳向上,气势就要到达最高点之时,路北北突然猛地一抬手臂,琴声戛然而止。 “不好意思。”她说,“缺个乐队,我就不继续了。” 而音乐厅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盯着她。路北北呆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鞠了个躬。还未直起身子,她就听到稀落但响亮的掌声。 “太棒了!”夏冬青喊。 “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你比刚才那个洋鬼子强多了。”李凯说,“不,强百倍!” 而路北北跳下台,在掌声中走向冯瑞琪,在她面前站住。这个中国面孔的英国女生现在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