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硬币
灰铁港,西境行省的第一大港,即便是在整个奥勒姆王国也是远近闻名的河运重镇。拜奔流向西的伟大峻河所赐,没有了陆路上的长途跋涉,没有了极高的护卫与劳力成本,西境行省的铁矿石从这里装上货船,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全国各地,甚至远销海外。也因为这个原因,这座数百年前的小渔村,慢慢变成了行省中最繁华,最引以为傲的存在,至今已近走过了上百年的时光。 港前广场的桅索巷,一座形制古朴的二层木质建筑在招牌林立的主道旁占据了一片极大的空间。任何一个初次看到她的旅人都会对其发出由衷的赞叹,毕竟,能够在灰铁港最古老的巷子中拥有一间小小的门面,就是已经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了,更不要说达到如此气派的规模。 但是生活在灰铁港的人们却会告诉你,在这里最知名的建筑不是港务大厅,不是镇长官署,更不是仲裁院,而是这座看起来不像一座酒馆的酒馆。因为她的主顾基本上都是货真价实的船长,以及身价不菲的货商。每天的黄昏时分,当入夜的钟声敲响时,终于能够清闲下来的船长们总会在这里开怀畅饮,又或者洽谈下笔买卖的细节。久而久之,这间酒馆被人们戏称为“船长之家”,当然了,她也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黄铜舵把”。 今晚,当教堂中的钟声再次回荡在城镇上空时,黄铜舵把酒馆照例迎来了她最为热闹的时刻。一楼的大厅中几乎座无虚席,甚至连价格昂贵的包厢都拉上了深色的帘子,cao着不同口音的人们在各自的桌前或是大声呼喝着,将酒杯用力地碰在一起,或是对着烈性的麦芽酒和烤得金黄的肥羊rou,相互低声说这话。 节奏轻快的曲子从角落里的乐师手中蹦出来,流淌在热烈异常的空气中,还有那些如游鱼般穿梭在酒桌间的金发女侍者,她们高挑丰满的身材总能吸引来无数**辣的目光。不过必须要说的是,看看也就算了,不会有人在这里动手动脚,这群上了岸的船长们,总希望在黄铜舵把应得来自同行的体面,至于其他地方,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好吧,无论今天他们是为何种目的来到“黄铜舵把”,又或者女侍者们收获了如何丰厚的小费,在这个看起来并无不同的晚上,当外面的世界彻底沉入甜腻的夜色时,众人无一例外地将头转向了咯吱作响的大门。 他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打理得异常整齐的灰发在脑后束成一截短短的马尾,他的双肩圆润宽阔,包裹在熟牛皮外套还有系带敞口衬衫下的胸脯鼓胀着,隆起两块结实的胸肌。纯银打造的饰头钉在巴掌宽的皮带上,被大厅明亮的火光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泽,墨色的紧腿裤,亮面的翻口皮靴,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年男人。 大厅中的众人一愣,甚至有人抬起手掌揉了揉眼睛,担心自己是否看错了,不过很快,巨大的叫好声混合在一起,酒馆中爆发出来。有人大声吹起了口哨,有人高高向门口举起了酒杯,有人疯狂地拍打着酒桌,还有人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好久不见了!老船长!……” “向您致敬!老船长!” “……” 众人彻底陷入了疯狂,因为时隔多年之后,他们再次在“黄铜舵把”看到了那个传奇般的身影——灰铁港的列格布。从一名见习水手到名震一方的船队首领,列格布用了四十余年的时间,将自己的生意推到了王国的各个角落,只要有河的地方,就有他的货船。而且,他还用无与伦比的信誉以及正派的作风,赢得了令人尊敬的名声。许多曾经在他手下工作的活计,如今都成了新一代的船长,而他却慢慢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将家族产业交给了子女打理,许久没有出现在黄铜舵把酒馆了。 列格布再也绷不住了,他裂开嘴巴大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你们这群家伙,就不能小点声么!我又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他的声音洪亮无比,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在喝彩的人群中,他看到了看到了许多熟识的面孔,“马修!别让先生们的杯子空了!这一轮,算我的!” “遵命,老船长!”站在柜台后面的调酒师笑着说道。 “谢谢老船长!要是再来点炖rou或者烤羊腿,就更好了!……” “哈哈哈……”众人大声起哄道。 “你们这群贪婪的混蛋!有酒还不够么!”列格布笑骂道,从女侍者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麦芽酒,举动了空中,“那就吃吧,都算我的!不过谁要是敢给我剩下,小心我把他扔到峻河里喂鱼!来啊,干!” “干!……”一楼大厅中的所有人一起举起了酒杯,大笑着一饮而尽,任凭四溅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胸口的衣襟。 酒杯刚一放下,二楼悬空的平台上便有人撑住了栏杆笑了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有多久没在这看到你了,我的老伙计!”那个人顿了顿,看着楼下的众人继续道,“喝酒没问题,谁要是喝多了砸东西,就在这当苦力吧!” “最多就是几个杯子!放心吧,尊敬的加波利先生!哈哈哈……”其中一个人环视一圈,抬头说道。 男人笑了,指着他说道:“记住你了,罗杰!今晚如果砸坏了东西,都算你的!我想其他人应该不会有意见的!” “哈哈哈……当然不会!……”许多人大声哄笑道。 “好啦,喝你们的酒吧!”加波利向着列格布招了下手,“上来,我的老伙计,让我们好好喝一杯!这日子,实在太难得了。” “当然,我的老朋友,求之不得!”列格布点头说道,和众人打了下招呼,抬脚登上了台阶。而场中的客人们在笑闹之后,很识趣地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没有人上前进一步的攀谈。因为他们都清楚,身为“黄铜舵把”的老板,加波利另一个身份是整个灰铁港最大的船只后勤供应商,久不露面的列格布来到这里,显然是有要事要谈,绝不可能是单纯地叙旧而已。 加波利回过身,看向了站在二楼角落里的两名保镖。“去楼下吃点东西吧,或者喝点什么的都行。” “遵命。”两个保镖躬身答道,很快退了下去。 伴随着保镖的脚步声,列格布的身影出现在了黄金舵把的二楼,加波利微笑着迎了上去,两个人的手掌紧紧地握到了一起。“好久不见……”他们相互说道,拥抱了一下。 “坐,先来一杯,然后再谈正事。”加波利将列格布让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上,随手从下面抽屉中拿出两只酒杯,还有半瓶淡紫色的酒水,“阿拉诺克原产的梦雾酒,六十年陈酿,刚搞到的……” 他说着将瓶口搭在了酒杯的边缘上,晶莹的液体顺着侧壁缓缓流下,在杯底甘冽地旋转着融到一起,碰撞出丝丝缭绕的淡紫色雾气。这样的酒水不要说喝,就是看着都已经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列格布托起酒杯和加波利轻轻碰了一下,小口抿了一口,随后舒爽地吐出了一口气,梦雾酒可不像看上去那么温和。“这样的品质,我自己家里都没有,你可要给我多弄几瓶。” 加波利苦笑着摊了摊手。“好吧,剩下的半瓶还有另外一整瓶,你都拿走吧,我也只有这些而已……”他说着将酒杯放到了书桌上,“来吧,告诉我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叫管家或者是谁都行,来一趟不就行了么?” 列格布将手掌在扶手上婆娑了几下。“你先看看这个吧,”他随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单子,递给了加波利。“如果是船队的事情,就不用这样做了,事实上,我要亲自开船跑一趟。” 加波利接过单子的手掌在空中一顿,列格布的话让他心里震惊不已,自己这位老朋友,起码有十几年没有亲自掌舵了,并不是担心对方的安全,毕竟像列格布这样的水上行家,永远不会出现手生的状况,而是到底什么原因,值得他亲自开船。 将手中的单子展开,加波利看着那些列出的明细,眉头拧地越来越紧,上面列出的都是消耗品,也就是面包、牲畜、饮水、蔬菜、水果等等,不过品质要求之高,需求量之大,竟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人?”他将单子放到一边轻声问道。 “是,没错。”列格布答得很干脆。 “什么时候要?”加波利问道。 “明天早上装船。”列格布说。 加波利又是一愣。“这么快?老伙计,这样的品质要求,这样的数量,一夜之间办妥并不轻松。” “不然我也不会来求你帮忙了,不是么?”列格布很理解对方的难处,时间的确太紧了。“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我自己那边就能处理妥当。” 加波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二楼反复踱着步,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很快,他停下脚步,转身盯住了列格布。“我可以尽量给你筹措,即便不能全部备好,但也不会差出多少,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他捏了捏鼻梁,“你知道的,时间实在太紧……” 列格布轻轻松了一口气。“这就够了,我的朋友,我欠你一个人情。”他真诚地说道,因为他清楚,除非能够做到,不然这位老朋友从来不轻易承诺事情。 “我不需要你的人情,老伙计……”加波利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他和列格布的关系非常紧密,这种走过了数十年的坚实友谊,让他有些担心。“你的船要载的是人,哪怕是货物,我都不会说出下面的话。”他的神情严肃无比,“从你的单子上看,你的客人显然尊贵无比,问题是,货物如果出了状况,怎么都能陪得起。如果是人,尤其是我们惹不起的人,如果发生什么事情,谁能救得了你?” 加波利看着列格布。“而且以你要求的物资来看,似乎中途不准备靠岸休整了。”他叹了一口气,“看在主神的份上,你还缺钱么?不!你还缺权势么?也不!好吧,即便不能和那些大人物比,但在灰铁港,你的家族也是不能忽视的势力。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出这次船?” 列格布站了起来,在加波利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对方的关心让他感动不已。“我曾经欠了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那还是在你我相识之前。”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坚毅的味道,“与这个人情相比,我亲自开一次船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够一直传承下去,财富不能,权势不能,甚至连国度都不能……”列格布看着窗外的夜色说道,“而且,那些能够亘古流传的东西,都不是我们能够触碰的存在。”他说着转过了身,看着身后的加波利,“但是,如果我告诉你,那些传说中的存在,有一件就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会冷静对待么?” “你说的是什么?!”加波利追问道。 “这个……”列格布摊开了手掌。他的手心上,一枚漆黑无比的硬币静静地躺在了那里,它的铸造工艺令人叹为观止,边缘处缠绕着细碎的錾刻花纹,每一个凹下或凸起的金属纹理中,你能看到流动着的,仿佛能将视线吸引进去的神秘光泽。 不过这枚硬币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中心处的那团徽记——一颗额头上刻着三道疤痕的头骨,正狰狞地咧开了嘴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这,这是……”加波利全身颤抖不已,仿佛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德加苏尔的颅骨币!”他说着,猛地抬起了头,瞳孔中刻满了震惊、恐惧、不解,当然还有无法掩饰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