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客栈
“咔啦……咔啦”城门处传来一阵链条拉动之声,巨大的城门缓缓落下,伴随着一声轰鸣,将城池内外隔离开来。而后一声悠长号角自城墙上响起,于是城中诸人便都知道,黑夜已至。只因此地无光,亦无日月。 高达十五丈的城门外,是一片荒凉的土地,黑色的土地上遍地可见半截埋入沙土的枯骨,除此之外万里荒原再无一草一木。阵阵阴风肆虐而过,而在风中传来的是凄厉的惨叫,仿佛无数的鬼魅缠绕在耳边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放眼望去,这片无日无月的土地上,充满了阴沉,灰暗的气息,毫无生机的冷寂中还透着隐隐约约的萧瑟。唯有城池中隐约透出的烛光灯火,让人能寻得一丝暖意。 在这辽阔的荒原上,一小队甲士望见不远处的城门,均松了一口气。 一名甲士道:“队长,这生魂竟如此可怕?”说完这名甲士朝着队伍后方一个身负枷锁被拖曳在队伍最后的游魂看了一眼,显得颇为后怕。 这一队甲士为首的是一威猛鬼将,高达九尺,一身战甲在这阴沉灰暗的世界中闪闪发光,显得非凡物,鬼将道:“刚刚在奈何桥你也看见了,她分毫不受孟婆管辖,以往死魂,纵使前生是一派宗师,行将飞仙,又有谁有这等能耐?!” 鬼将望了望前方城门,看见城门已然关闭,而城池周围被一个碗状的薄膜扣在里面,薄膜上还会显现阴风,弱水,甚至鬼仙地狱,忘川彼岸。队长皱了皱眉,道:“护城大阵启用,已经入夜了?” 他身边一甲士在坐骑上掀开镔铁面罩,答道:“应是如此,我们来迟一步,此刻应该仍然能进城,但这守城人明明知道尚有一队未归,也不知通融,依我看,恐怕在向我们示威。” 鬼将冷哼一声,也不答话,便拨马前行,几人都知道队长此刻心情不佳,也就不再多事。 守城鬼卒遥望远处竟有一队甲士晚归,他地位卑微,得罪不起,只有暗自倒霉,撤去护城法阵一角,乖乖开门。 领队鬼将颇为傲慢的看了看开城的小鬼,不阴不阳的道:“看来是本将军算错了时辰,抓捕要犯来迟,劳烦大人开门了。” 那小鬼心中大骇,暗道自己没惹这灾星啊,怎么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不拍好马屁以后焉有好果子吃?当下赶紧说了些将军勇武非凡劳苦功高之类的俗套马屁,那鬼将听了颇为自得,然而他又看了看身边的一袭黑衣,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了。寒声道:“既然时间晚了,那么兄弟们就去前面客栈稍作歇息。”言罢便策马前行。 那小鬼低下头抬起一刻轻轻一瞟,看见一袭墨色舞裙下玲珑有致的身体。双手被锁住,脖颈上套着枷锁。那女子虽是囚犯打扮,然而神色淡然,仿佛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发配地狱流露出任何情绪。 面对如此被擒美人,不,女鬼身体,小鬼却分毫没有绮思,不禁咋舌:“生魂?!我的妈呀,刚刚幸亏没接近!”随即他便明白了那个鬼将为什么心情如此不好。小鬼颇有同情之感,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厌恶的看了女人一眼,往地上呸呸呸几下,显得颇为晦气。 地府之鬼分为两种,一种为有司官册上有名有姓之人,如他便是了,一种是这通幽城中,或因执念进城,或因罪责发配入城的死魂,入城不用喝孟婆汤,城中一切均与人间界一致,当铺客栈酒楼铁匠铺裁缝布庄一应俱全,均是为酆都官老爷们服务之物。 然而无论民众还是有司官军,皆可算为死魂,另有一种魂魄,前生有大机缘,乃至死后前生因果不散,带有一丝阳气,被称为生魂。若无道行控制不住阳气,甚至在生魂身旁的死魂亦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害。无意尚能伤人,若是有意呢? 那恐怕是十殿阎罗都经不起吧? 于是地府对生魂打压更甚于凡间教派之争,发现生魂,前生有头有脸,仙界上可能关注到的,派几个替死鬼好生伺候着送入轮回井,至于那等无背景的孤魂野鬼,抓到之后自然是十八般地狱走一遍,方能解阎王们心头之恨。 但无论如何,押送生魂的鬼将,基本都可以算是牺牲品。其他死魂看见生魂,亦会当作不吉利的事情。故而小鬼才会有那种举动。 也难怪赵义如此不忿。 自己身为城东巡城甲马,居然让自己来押送生魂,这岂不是断送自己大好前程?也不知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哪位阎王,才被给了这么一个苦差事。是以他一路处处小心,运足鬼气抵御身边的生魂,同时求神拜佛希望能平安到达,但看到那个墨衣女子时又不禁一阵怒气涌上心头。 这么好看个女人,怎么就是生魂了呢!赵大将军心中不知大骂过多少次。偏偏这女人气质若华,沉重的枷锁也不能让其身体稍弯一下,她双眼总是淡淡的看向前方,赵义偶尔借机站在女子身前偷偷观察,那女子视线也穿过他去,看向无尽的远处。仿佛视他于无物。 想那赵义可是堂堂巡城营偏将!鬼力在地府分属六品,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不是即将入狱的死魂可以无视的,是以那女子淡定的神情早在赵义心头激起一股无名火,但碍于在部下面前不好发作,只能强行忍下。 若她是个普通死魂就好了。那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赵大将军心想着。当然,地府有司再怎么没落,大将军的职位也不可能是这种六品货色可以担当,大将军之类的封号,多半是他自己扣上的。 一路苦思加上处处提防,好不容易到达了招魂客栈。 此时已是地府时刻中的黑夜,街上只有几个游魂走动,客栈中自然没有什么客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鬼忙凑上前来,嘘寒问暖。 赵义与同袍点了些许酒菜,用法术将那女魂锁在桌旁,忽然余光一瞥看见那客栈小二正鬼鬼祟祟的朝那女人望去,不禁大怒道:“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滚去给大爷端酒菜来!” 那小鬼吃了一惊,连忙闪到后厨准备上菜去了。 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要收押生魂取道去阎罗殿了,赵义于是遣散麾下甲士令他们自行前往军营休息。一想到自己这苦差事,又叹了口气。 “呵。”那女子看到赵义这等模样,忽然轻笑一声。 赵义火冒三丈:“你这婊噩子笑什么笑?!他娘的老子倒了几辈子霉要去抓你,左右道行都会损失,你当心老子索性把你给办了!” “你不敢。”女子抬起头,与赵义对视,如剪水般的双瞳中,透出的却有几分嘲笑。 “他娘的!”赵义气急,抬手运足了鬼力,就要拍去! 而那女子看到赵义终于要动手,双眼一亮,朱唇微微开合,似是以极快的速度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 “大人万万不可!!!”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阵呼唤,却给赵义了个台阶下,赵义手要拍下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怕得要死,当下对这个出言阻拦之人颇有谢意。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客栈的打杂少年跑来。 赵义颇有后怕之感,仓促之下竟也忘了片刻之前那女子的反应。 那小鬼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的道: “大人,这可是生魂!大人万万小心!” 赵义哼了一声,摆足了架子,但语气也不是那么严厉了:“本将军当然知道这是生魂。还用你说?” 那少年满面堆笑,道:“将军法力通玄,乃是城东巡城甲马第一勇士,小的平日对将军甚是崇拜,将军自然知道这女子是生魂,小的哪敢质疑?”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赵义的心坎里,他虽然有点武勇,不受重用却自视甚高,此刻却被少年吹捧为城东第一勇士,焉能不高兴?看那少年一副殷切模样,如同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书呆子看见孔圣一般崇拜,没有一点假意,这马屁可比多么露骨的语言都要让赵义心里舒服。 那少年看赵义沉默不语,但是脸色已经缓和很多,又道:“小的得知要脱离通幽轮回之苦,必须得入有司官册,故而甘冒被生魂所伤大险,愿为将军尽绵薄之力,请将军成全!” 赵义口中嗯了一声,心中倒是颇为赞同少年的说法,看来这少年为了前途也是个有心之人,加上他说话甚是讨人喜欢,身份来历也大有可考,生魂均由道术锁住,逃脱不得。也不怕他办砸事。当下哈哈一笑,重重的拍了拍少年肩膀:“你很不错!那这差事就交给你去办,办好了,我看城东巡城营里,也该有个舒服位置让你坐坐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大喜:“小的前程,全部仰仗大人了!小的叫鹰涯。”于是又是一顿马屁,把赵义心满意足地哄走了。 只是走之时,赵义手掌隐约有点痛意,想必是刚刚拍那鹰涯小鬼肩膀时用力过猛吧。赵义不以为意。 “快走!快走!”鹰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驱赶着女魂,此刻通幽城已入夜,街上来往之人并不多,鹰涯将女魂押入一条窄巷中时,才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嘛?大街上对我动手?这通幽城虽不比酆都,但是有能耐之鬼多了去了,纵使你杀了赵义,跑得掉初一,跑得掉十五?” 那女子冷笑道:“用不着你瞎cao心,只是你这等奴才为了一丝上爬之机还真是用心良苦,想替你主子受苦?我送你去吧!”说着那女子脖颈枷锁砰的一声轻响,竟从中断开,而那女子一双手直向鹰涯肩膀拍来! 鹰涯不动声色,硬吃了一掌,方才苦笑道: “我好心好意救你,你不说谢就算了,不必发动“灼阳劲”对付我把?” 听到这句话,那女子脸上的淡定之色终于变成略微的吃惊,本来准备好的后手也没有使出,她那一掌运足了生魂阳气,就是赵义也吃不下一掌,这少年鬼力低下,接下一掌后竟然分毫没事,那么唯有…… “我也是生魂。”似是知道女子心中所想,少年补充道。 虽然心中已有定论,但听到这少年如此说,女子心中还是大为惊讶,如上所说,生魂在死魂之中犹如狼入羊群,狼虽然纵横无敌,但羊也不是毫无制衡狼的办法,他是如何以生魂之躯在这通幽城中生存下去的?而且观他刚刚行止,能让鬼将放心交付生魂,显然已是轮回簿中有记载的鬼,一介生魂竟然在地府扎下根来! 那少年似是知她所想,一边大声呵斥了几句,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是我家掌柜捡来的,他老人家有办法让我隐匿气息,你现在很危险,赵义那是要带你去往生殿令轮转王判刑的,你现在能走之路唯有借赵义的名头入轮回殿进轮回井逃生,否则没有第二条生路!” “赵义已经回府,我若是没有去往生殿,你岂非暴露难以脱逃?你刚刚就不该多管闲事,赵义那等货色,我一击便可杀之,然后杀出一条血路前往轮回井,又有何难?”说道击杀赵义一路杀至轮回井时,女子神色无分毫变化,显然不是胡吹大气,而且鹰涯观她行事也不像鲁莽之人,如此视通幽城鬼军于无物,无形中透露出的霸气更让鹰涯暗赞。
“赵义?”听到女子说起赵义,鹰涯轻笑一声,望向街角赵义离去方向:“吃了我灼阳劲一击,就他那种六品偏将,还想活着到明天?” “难道?!”女子忽然回想起赵义拍鹰涯肩膀时,鹰涯低头下头时嘴角的一抹笑意。 “有趣,有趣,生魂之体活于地府却不被发现,知大体,懂形势,机警过人,布局不说天衣无缝,但是仓促之下骗骗那些个无能阎王却是够了。见风使舵,拍马屁之功更是无人能及。我很好奇是谁教导你的?” 鹰涯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当下老脸一红,低喝道:“废什么话,快走!你是想把我搭进去吗?” 二人一路走去,路上那女子依然低声与鹰涯交谈。 那女子首先问道:“鹰涯,你真这么大胆敢击杀阴司校尉?地府虽无能,但若是触及逆鳞仔细盘查之下,你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鹰涯笑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若在平日,再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做,不过我听说近日有仙界上仙下界视察地府,看有无虚假冤案,那些作威作福的阎王们这几日估计都在十八层地狱忙着布置呢吧,哪有空管通幽城一个六品校尉的闲事?若是他们布置让上仙满意,少不得就有几个要在近几年晋升飞仙的,那时他们一高兴,就更顾不上了。” 女子听着暗暗点头,这才想起鹰涯身份,几经纠结之下,方才开口: “鹰涯,每一个生魂,前世均有大机缘,方能保持阳气不散,以往生魂皆被地府几个老鬼抓去十八层地狱,今日你能活于通幽城,我与你相见更甚他乡遇故知,故而我多嘴提醒你一句,你真的甘愿居于通幽城,提心吊胆的当一辈子小厮?不想知道你前生故事么?” 鹰涯默然片刻,方道:“自开灵识后,便不断地听到周围人或高谈,或低论生魂恐怖之处,我隐藏虽好,却知道有朝一日必然暴露,他们到时恨不得将我魂魄炼化。我与他们……自然不是一路。” “但是……有一人,明知我是生魂,却依旧收养我,想办法掩盖我的身份,虽然他对我又凶又狠,平日里总是骂骂咧咧,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鬼城没有父亲这个说法,我常常想,如果在人间界,人间父亲,是不是也是如此?” 鹰涯霍然抬起头,道:“若无必要之理由,我是不会离开他的,他总有一日要被灌下孟婆汤发配他城,到时我想承他之业。假如……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那女子默然片刻,忽然道:“轮回井到了。” 鹰涯收拾心情,向守卒出示赵义令牌,那守卒还当赵义另有安排,看见令牌便无异议。一路上鹰涯早就将隐蔽之法施在女子身上,由此守卒将女子当成了普通魂魄。 轮回殿,轮回井。 轮回井宽一丈,高三尺,井中迷迷蒙蒙,东首竟有一日晷,有一小小发光之珠围绕旋转,竟能模拟月落日升,于是日冕上能显现出时刻来。 那女子入殿之后便去掉了枷锁,恢复了常态,鹰涯这才发现,那女子虽身着墨色舞裙,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巾帼之风,颇让人心动,若是换一身装束,绝对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哪有一分刚刚被擒的孤魂模样? 轮回井乃是禁地,平日轮回鬼魂皆是在殿外等候,由执令牌鬼役一个个带入其中轮回,而现在井中虽然迷雾重重,但是透过一层雾依稀可以看到井中如镜一般,与平常大不相同。 那女子思索了片刻,脸色骤然变了:“糟了,你说仙界上仙这些日子前来巡查?!” “是啊,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缉查十八层地狱之时,三日之后便要观生死簿了。”鹰涯颇为不解的回答道。 “怪我大意!”女子自语道:“朔月与满月之时!地府无日月我居然忘记了日子,若此时……” 看着女子在原地饶了几圈,看样子有很难决断之事。 女子眉头紧皱,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情急之下,忽然又思索了下刚刚鹰涯与赵义对话。暗暗点了点头,方才决定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包袱,塞给鹰涯,只道了声:“对不起。”便两步纵身跃下轮回井! 原本如镜面一般的古井水面仿佛虚无一般,女子跃下井后仿佛被无形的烟气托着,慢慢消失于井中。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仓促之下鹰涯只能追问这一个问题。 女子已去落入井中,不见踪影。鹰涯盯着如梦如幻的轮回井,怅然若失。 忽然,鹰涯耳畔传来那女子的似是从风中传来的飘渺声音:“我叫……岳珑。” 轮回井中雾雾蒙蒙处泛起一阵涟漪,于是在鹰涯眼中,亦有一阵阵涟漪随风波动,似是能泛起那天籁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