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英雄落泪
两日后五原 紧靠城南的一片空地上，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军营矗立期间。黄昏时分，整个大营一片欢声笑语，数万士兵聚在一起，把酒庆功、庆祝刚刚取得的大捷。 城楼之上，多伦、铎苏风、色车等一干将领同多伦坐在一起，彼此之间推杯换盏，兴致极高，并时不时的向多伦敬酒，各种称赞之言不绝于耳。 仅仅一个多月，就夺下重镇五原，歼灭魏军七万余人，河套地区已再无大规模的魏军能够阻挡他们南下的步伐，丰美富饶的河套平原已经向他们敞开，任由他们索取。与魏军交战数十年，这是从未取得过的大胜。经此一战，魏军再无任何优势，柔然已经牢牢掌握住了战争的主动权。此时众人心中万分明了，无论能否灭掉魏国、入主中原，多伦汗位继承人的地位已是稳如磐石，为了不至于在将来的权力格局中失势，不断有非西域军将领向多伦表达效忠之意。 主位之上，看着众人的欢喜之色，多伦嘴角亦是挂着和善微笑，面对众人的恭维效忠之言，也好言安抚，并劝慰众人继续努力，为实现柔然的千秋伟业而继续努力奋战。 虽然依旧是往日的豪言壮语，显得干劲十足、精力旺盛。可是此刻，在多伦内心深处，他却感受不到一丝高兴之意，甚至连平静如水都做不到，而是感觉似乎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可是到底失去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酒精的崔发下，一股深深地疲惫无力感涌上心头，向全身各处扩散。这让他感到万分的惊奇，尽管努力振奋精神，想将其打压下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重，以至连举杯都感觉困难万分。 一边的乌恩见状，上前小声劝道：“殿下，你醉了，我扶您到住处休息吧！”由于也术最后撤退之时想要射杀花木兰，让多伦极其不满，在回军途中，便被多伦派往希拉木伦河大营令其移师五原，随后自行前往西域报道，没有命令不得回返。 “我醉了，我醉了吗？”多伦闻言苦涩一笑，心中默默询问自己。他没有醉，此刻他心中万分清醒，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他也想醉，想一醉解千愁，彻底忘却赤峰关与磨石口那双坚定与仇视的眼神，而且他今日喝的也比以往的多，可是老天却难如其愿，此时此刻，却依然让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醉意。他心里十分明了，他没有醉，而是累了。 “好！”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以支撑，多伦便没有拒绝，让乌恩搀扶着他离开了城楼，告别众将，往住处走去。 半个时辰后帅帐 多伦静静地躺在床上，等乌恩退下后，紧闭的双眼瞬间睁开，一双清零有神的双眼静静看着大帐上方的黑夜，似乎在仔细观察什么新奇的东西。可是若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尽管那双眼睛清零透彻，但却瞳孔涣散，并未集中于某处，说明他正在凝神思索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他不明白，河套之战取得如此大胜，为何今日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高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心中空落，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他不明白，往日为之不懈奋斗、始终斗志激昂、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目标为何今日再难给他丝毫的斗志与动力，反而让他感到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恍惚之间，他仿佛一个看客，一个听众，在听人讲述关于一个叫多伦的王子的故事，并在巨大的魔力下制出了一幅幅精美的短片与之相称，一幕幕清晰浮现在眼前： 从很小时候起，他的父汗就告诉他，他是柔然王子，柔然的兴衰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为柔然的大业努力奋斗甚至献出生命！并且知道了南边有一个国家叫魏国，这个国家很是强大富饶，并经常欺辱柔然，想要实现柔然的振兴，就要消灭魏国，入主中原。 六岁之时，他的父汗给他找了一位老师，叫金蚕子，让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起向他学习中原文化兵法与治国安邦之道。在金蚕子的讲述下，他知道了中原是一个历史很悠久、文化很昌盛的地方，那里被鲜卑人组建的魏国占据着。并知道在那里之前有一个很强大的王朝，叫汉朝，曾经灭掉匈奴、荡平西域，并且产生了两个很有名的将军，叫霍去病与卫青，草原上之前的强盛民族——匈奴，就是被他们消灭的。从此，他便立志要仿效卫青霍去病，灭掉魏国、入主中原，将柔然建成一个像汉王朝一样强盛的王朝。 十六岁时，他的父汗送给了他一把精钢宝刀、和一匹骏马，他正式走向战场，从一名百夫长做起，开始为柔然的强盛努力奋战。东击敕勒、西灭匈奴，并击败了试图染指西域的其他势力，与他在战斗中结下生死情谊的弟兄一起，在西域建立了稳固的统治，使得柔然称霸长城以北，真正有了同魏国对抗的实力。 看着那遍地狼烟、充满鲜血杀戮的战场，看着多伦王子与众人浴血鏖战取得胜利时欢喜的情景，他笑了，感觉他们很有激情，很值得钦佩，可是内心深处，却还是没有受到一丝感染，没有被激起一点斗志。 此时此刻，一个硕大的疑问不由得在脑海中浮现，“我老了吗？”教授他武艺的一名军中老将曾向他说过，当一名将领开始回忆过往、不再为战争的胜败而欢喜或忧伤之时，说明他已经老了，尽管他正处风华正茂之时，因为他的心已经老了，就已经不适合再带兵了，否则迎接他的，只会是败军覆师；相反，当一名双鬓斑白的老将依旧对战争充满激情、对胜利充满渴望之时，他依旧可以纵横沙场、横扫千军，因为他始终保留着一颗年轻的心。 而他的那名师父，显然就是前者，曾经的他，也是威名远扬，为柔然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可是在南下与魏军交战之时，五万大军全军覆没，被拓跋珪全歼于怀荒一带。也正是这一战，彻底摧毁了柔然将士南下作战的必胜之心，也注定了柔然从此败多胜少的厄运，让士兵对南下作战充满了厌恶与恐惧。而他，也被罢官夺爵，从此身败名裂。 他曾对对多伦说过，那一战，不是拓跋珪多么足智多谋，也不是魏军多么骁勇，而是因为他，不想打了，失去了拼搏进取的勇气，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概莫能外！多伦也曾追问过为什么不想打了，他只简单说了一句“胜利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 而此刻，他与他当年的心境又何其相似。“师父，我终于明白了你当时的心情了！”多伦苦笑一声，心中默念道。 下意识间，多伦试图伸手去抚摸一下那充满血与火的战场，想去感受多伦王子和众人激情澎湃的热血时，却发现双臂如万钧压顶，怎么也抬不起来，尝试几次发现依旧难以达成时，无奈的叹息一声，放弃了努力。 紧接着，镜头再次切换： 二十二岁时，他受命潜入五峰谷，破坏和亲图的织造，绞碎魏国皇帝的阴谋诡计，以便能够挥师南下实现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然而，这一切，都因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了——和亲图织造负责人，花木兰。 刚开始时，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意志坚定、性格开朗的中原女孩，有草原女子的豪迈，更不缺中原女子的柔美，相比较其她的女子，有那么一点特别，很想接近她。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她，并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改变了初衷，开始保护和亲图，开始向往和平。期间诸多波折，也让她彻底走进了他的心。并答应她全力阻止两国开战，实现和平，并为了和平一直在奔走、劝父汗罢战言和……但无论究竟因何缘故，七万魏军的尸体和柔然的铁蹄已经将和平彻底碾碎、淹没。 看到在五峰谷的那一幕幕温馨有趣的场景，看着二人相亲相爱的情形，嘴角不由得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并且内心感觉甜蜜蜜的。其实仔细想想，自己追求的所谓和平，究竟是真心向往和平，还是为了让她高兴、开心，才去追求和平，恐怕此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他已不愿多想，只想静静地、享受回味这片刻的温馨… 然而，好景不长，荧幕中的画面再次转换，南下争霸、入主中原是柔然多年的国策，不仅是他自己，也是柔然每一个人的夙愿，岂能轻易改变。感到无力扭转时，在众人的欢送与恭祝中，毅然踏上了南征的道路，虽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但是在军国大事面前，那一切皆被抛诸脑后。利用奚斤与谢弃尘的矛盾和对自己的轻视，果断出手、抢占先机…本来一切进展顺利，但从她出现在战场之后，一切就都改变了，虽然最后依旧取得了胜利，但是这与他曾经希冀的胜利相趋甚远，没有她，自己断然不会被魏军偷袭；没有她，这八万魏军一个也休想逃掉；没有她，自己断然不会遭受如此大的损失；没有她，战局也不会如此跌宕起伏。 他心里万分明了，如果此次不是奚斤领军，而是谢弃尘，恐怕结局顷刻间就会逆转，自己就会如师父一般，败军覆师，此刻庆祝五原大捷的，就不是自己，而是魏军，入主中原的夙愿短时间内也再难实现。而这，不是因为谢弃尘多强，而是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无法忘记，当初闻是她要射杀自己而又是自己亲自射伤了她时的那种心碎自嘲感，那一刻的感觉，是他这么多年从未体味过的，也是他难以言述的。征战多年的他，早已看淡生死，尽管部下的死也让他感到伤感，但也仅仅是伤感而已，从未像那一刻那般难受痛心过。 他也从未意识到，世间之上，竟然有一个人会对他如此重要，从未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去，会让他如此伤心欲绝。 在那一刻，从不信奉天地神灵的他开始祈求上苍，只要她能活着，他愿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在那一刻，他也在内心不断乞求木兰，求她不要死，只要她活着，他愿立刻退兵，此时的他，不奢望再能与她在一起，也不再追求入主中原、灭掉魏国，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也是在那一刻，他也做了最后的决定，如果她真的已离开人世，他会毫不犹豫的随她而去，不对这充满痛苦与伤感的尘世有任何牵恋。他真正体味到了，原来死，真的是一种极大的解脱；既然生前不能相守相伴，那就死后比翼双飞，再不用受家国天下之扰，再不用受君父责任之约，如果真的有极乐世界，他愿与她在那里幸福的生活，再不分离。 他无法忘记，听到她安然无恙与将她接到身边时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他无法忘记，在军营之中、赤峰关上，面对那种决绝眼神与残酷现实的无力感； 他无法忘记，磨石口处，看到她要寻死时的那种心如刀绞的剧痛感； 敌人的千军万马不会让他害怕，兵力悬殊不会让他感到忧虑，再险恶的局势他都能冷静面对，可是唯有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了，他第一次被征服了。 当最后的的画面定格到她那充满愤怒与仇恨的眼神时，他知道他今生再也没有机会与她在一起了。那种心如刀绞的剧痛感与极强的失落感再次袭上心头，渐渐地，他的视野开始模糊，不多时，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眶划下，他哭了，是的，他真的哭了，他已经记不起，上次自己落泪时究竟是何时，他也懒得再去回忆，这一刻，他也不在压制自己，任由眼泪从眼眶汹涌而出，顺着脸颊划落在锦被之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位威震戈壁大漠、雄霸西域的草原战神也如一个普通人一般，用最平凡的眼泪洗刷心中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