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国破山河照落红 上
宁婉走出长乐殿,廊下白玉彦躬身施礼,轻轻唤了一句,“陛下……” 宁婉驻足回眸,口气平淡,“有事吗?” 白玉彦面带踌躇,似内心挣扎良久方道:“奴才听闻陛下要御驾亲征,奴才连夜赶制了一个平安如意扣,希望陛下能够带在身边,也图个好意头。”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五彩丝线编织的平安扣,双手捧在掌心里殷切期盼地望着宁婉。 宁婉沉吟,眉头微蹙,“这个……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请陛下留步……”见宁婉转身要走,白玉彦眸中浸透出一抹凄色。他紧紧攥着平安扣,“奴才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奴才自知罪孽深重,或许陛下这辈子都不愿原谅奴才,但奴才还是会日夜焚香祝祷,祈求上苍保佑陛下早日平安凯旋。” “嗯,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朕出征在外,贵君更需要妥贴照料,你好好伺候贵君才是正经。” “是,奴才遵旨,一定竭尽心力侍奉贵君殿下。”白玉彦屈膝领命。宁婉走了几步转回身,“明日朕会命人把云曦带来,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亲生父亲,朕特准你们父女共用午膳。” “奴才叩谢陛下天恩!”白玉彦听到这话神色一阵激动,连忙俯身行叩拜大礼。宁婉不再多言,关冷烟在宫门外等候她,见她快步出来忙迎上去。 “陛下,君太后那边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君太后派臣侍来请陛下过去赴宴。” “嗯,冷烟,这次家宴郎采宁不会又称病不来吧?” “这个……”关冷烟欲言又止,并陪着小心,“陛下,您还不知道,郎令仪他怀孕了……” “什么?”宁婉微微一愣,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例如隋瑾瑜、高雁枫等得宠的君侍,时常奉诏侍寝,却不见他们肚子有何动静。反而倒是郎采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禁足后,因为郎志担任伐汉东路大军副统帅而被宁婉召幸了仅仅三次,没想到竟然就怀了胎儿。 宁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孩子几个月了?” “大约两个多月了,郎令仪之前一直身子较弱,太医诊了几次脉都不敢确定,昨儿郎令仪有了妊娠反应,太医们才有了定论。” “两个多月……,算算日子也对,没想到比起其他人,他还算是个有福气的。罢了,身体不适宴席就不要去参加了,等宴席散了,朕去他宫里瞧瞧他吧。” 酒宴散去已经定更了,宁婉驾临端舒宫润雯轩的时候,郎采宁领着阿芜站在廊下迎候。 宁婉细细打量郎采宁,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到来刻意装扮,一袭普通的青色宫装,发间挽着一根玉簪,脸色依旧透出几分虚弱的白皙。 郎采宁躬身施礼,宁婉摆摆手,“进屋说话,朕渴了,泡杯茶来。” 阿芜于是去泡茶,郎采宁等宁婉端坐正位,便恭谨的立在一侧,宁婉不开口,他也不言语。 宁婉接过阿芜奉的茶喝了两口,只觉得与平日习惯的茶叶味道颇为不同,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回陛下,这是臣侍家乡种的土茶,叫做‘三叶香’。臣侍因为思念家乡,年初家母托人给臣侍捎来了一些以慰臣侍相思之苦,陛下若喝不惯,臣侍这里也有宫中的贡茶。” 郎采宁说罢示意阿芜再去重新泡茶,宁婉放下茶杯,“不必了,朕只是觉得这味道跟以往喝的茶相比别有滋味。阿芜,你退下吧,朕有话和你主子单独讲。” “是,奴才告退。”阿芜偷眼和郎采宁交换了一下神色,便躬身退下并将房门关好。 宁婉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对郎采宁道:“你也坐。” “陛下面前,臣侍还是站着更自在些。”郎采宁自打进宫,屡受中伤和贬斥不说,和宁婉如此近距离的单独交谈拢共也屈指可数。 宁婉瞧出他表面上强作镇静,实则分外紧张,不禁莞尔一笑,“朕是洪水猛兽吗?朕虽然来你这里次数少,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何在朕面前如何惶恐呢?难道说你打心眼儿里厌恶朕,或者你还在为当初朕灭楚时对郎家采用反间计心存怨怼?” “不,臣侍岂敢!”郎采宁撩衣袍跪倒,“臣侍自小性格孤僻,没见过什么世面,陛下乃人中龙凤,臣侍每每见到陛下,都情不自禁会被陛下的威严所折服,因此才会拘谨无措。” “这么说,你心里其实也是有朕的。”宁婉起身只手拉起郎采宁,双眸凝望着他,“你虽然怕朕,却仍然渴望朕能够注意到你。既如此,为何要封闭内心、遏制情感,而不把你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朕呢?” “陛下……”郎采宁瞪大了眼睛,他的睫毛不停抖动,半晌才轻声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臣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臣之子,试问臣侍又怎么敢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呢?” “你怎么知道你所求的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况且就算天下归心之后,你母亲为朕平定四海居功至伟,朕也不会做一个薄情寡性翻脸无情的帝王。”宁婉微微笑着,几句话便点破了郎采宁内心深处最大的顾虑,“你是对朕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如今连孩子都有了,这可是上天给咱们恩赐的意外之喜。朕不管你到底怎么看待朕,也不管你的心系在何处,总之朕要你从现在开始不再左顾右盼,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朕的身上,再也不要妄想可以逃脱朕的掌心。” “陛下……”宁婉说着,一手环住郎采宁的腰身,一手托住他的肩膀,探头吻住他的唇。起先,这吻如蜻蜓点水,但郎采宁忽然绷紧的身躯和欲迎还拒的羞涩令宁婉加大了唇齿间的力度。两人的长吻直至呼吸困难这才略带着依依不舍结束。 郎采宁满脸通红,见宁婉迈步走向门口,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紧走两步一把扯住宁婉的袍袖,“陛下,夜深了,陛下若不嫌弃,今夜就宿在臣侍这里将就一晚如何?” “郎令仪不怕明早宫里会生出什么闲言闲语?” “陛下也说是闲言闲语,臣侍恪守旨意一切以陛下为先,旁人大可不必理会。”情话能讲到这个份上,已经属于郎采宁的极限。 宁婉注视他羞涩却期待的目光颔首一笑,“好吧,朕今晚就留下来。走,跟朕去里面躺躺,朕给你和宝宝讲个故事听……” 天佑五年七月二十八,端舒宫润雯轩正五品令仪郎氏晋封正四品华容。同年八月,隋瑾瑜终于如愿以偿得封正三品荣卿,高雁枫从正五品良华晋位从四品昭训,李允昭亦晋为从四品昭德,后宫众君侍一时同蒙圣眷。 天佑五年八月初九,宁婉在沈傲卿的陪同下御驾亲征。此时自唐汉之战爆发已经历时一年零两个月。南路大军和东路大军都已经展开全面进攻,唐国此战投入了百万将士,汉国虽然也有六十万大军镇守,但相比之下,面对唐国南路与东路两面夹击的战略部署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曾经在灭楚之战中历尽风霜的古都锦阳此次又成为了唐汉争夺的重要战场。天佑五年十月十四,*二十万抵达锦阳城下,驻守锦阳的汉军将领在援兵被阻断的窘境下奋战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被*攻破城门。锦阳一役,唐汉两军都伤亡惨重,汉驻军三万人更是被*全部歼灭。汉军将领在最后一刻于城墙之上誓不投降挥剑自刎,消息传到汉国都城上京,冷玄玥率领文武百官面向锦阳方向焚香叩拜,告慰伤亡将士在天英灵。 锦阳的失陷严重动摇了汉军在东路镇守的军心。接下来的四个月,东路大军主帅隋弘与副帅郎志调兵遣将,一一收复了当初汉国将楚国划入其版图的数座城池。 与此同时,南路大军也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水月彤萱身先士卒,率领五万人马一日之间攻破三城,*士气大振。 天佑六年三月初十,除去原楚国的城池,汉国半壁江山都已插满唐国大旗。战争期间,密谍司同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广泛运用离间、劝降、收买人心的招数,致使汉国宗室有六成以上已经暗地向宁婉递交了降书。南路军与东路军越接近上京,就有越多的城镇投降,两路大军后期作战相对轻松,许多地方都是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归囊中。
天佑六年五月,唐国五十万大军会师临潼关。临潼关乃汉国都城上京最后一道屏障,跨过临潼关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上京城。 这天冷玄玥亲自去了一趟凤雏的寝宫,桌子上摆放了满满的菜肴,都是凤雏平时最爱吃的。冷玄玥亲自为凤雏舀了一碗汤,自嘲的笑道:“本王还自以为可以替皇上守住江山社稷,没成想大汉朝的人心面对唐国百万雄师早已溃不成军。临潼关大战在即,本王决定亲自上战场迎敌。这场仗打下来,不知道本王还能不能再活着回来见到皇上。本王知道皇上其实根本不贪恋这个皇位,本王已经作好安排,会有人保护皇上和云洛秘密离开上京,去一处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也算本王最后能为皇上尽绵薄之力吧。” “玄玥,这个时候朕怎么可以弃江山子民于不顾……”见冷玄玥的眼角泛起莹光,凤雏心中如滚油煎熬。国将灭亡,山河破碎,就算他不曾真正行使过一天皇帝的实权,但面对大汉百姓,满朝文武,自己又如何不痛心疾首?“玄玥,朕思虑再三,未免再度生灵涂炭,不如我们……” 凤雏想说“投降”二字,然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冷玄玥已经死死按住他的手,使劲儿摇了摇头。“皇上,先帝临终前要本王发誓誓死捍卫大汉江山,所以本王绝对不会屈服于唐国的武力威慑。本王心意已绝,皇上无需多言,如果本王此生不能保全皇上的御座便是本王的终身遗憾,本王不会叫*恣意*,万不得已之时,本王会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若真是那样,也只有来生才能再和皇上重聚了。” “玄玥……”纵然自己与冷玄玥纠葛多年,曾一度巴不得脱离她的掌控,但此时此刻面对风雨飘摇的大汉朝,凤雏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凤云洛从外头一溜小跑闯进来,歪着脑袋打量着神色凄然的凤雏和冷玄玥。“父皇,母王,为什么你们都哭了?谁欺负你们了?告诉洛儿,洛儿替你们教训他!” “洛儿,过来,叫母王抱抱!”冷玄玥先于凤雏抱起了凤云洛,凤云洛伸出小手替冷玄月擦拭眼泪,“母王,乳公说有坏人来打我们了是不是真的?母王,你不要担心,师傅已经开始教洛儿习武了,等洛儿长大之后,洛儿也一样可以带兵打仗,把欺负我们的坏人打跑!” “洛儿,如果有一天母王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乖乖地听父皇的话。要知道在这个世上,你父皇是最心疼你对你最好的人。” “母王,为什么你要离开洛儿?洛儿想要父皇,也想要母王。母王不是说会和父皇一起照顾洛儿一辈子吗?母王难道以前都是在骗洛儿吗?还是母王不再喜欢洛儿了?”凤云洛小嘴一扁,泪珠开始在眼眶里转圈儿。 凤雏急忙抱过他哄道:“你母王什么时候骗你了?她只不过有事情要离开几天,等事情一办完,她一准儿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小公主半信半疑,她对冷玄玥伸出手,“母王,拉勾勾,说话不算就是小狗……” “好!拉勾勾,说话不算是小狗……”冷玄玥和凤云洛拉勾之后,小公主看似放下心来,由乳公带领着又出去玩耍了。 冷玄玥见凤雏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儿的背影,“路途中如果遇到危险,还是把洛儿的身世告诉贺兰宁婉吧。都说虎毒不食子,贺兰宁婉就算再狠毒,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朕本来还以为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会拿洛儿去当要挟唐王的筹码,没想到……” “翼宁,这将近六年的时间,我早把洛儿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我知道你讨厌我,恨我,认为我不该强娶你,不该拿洛儿威胁你。可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真心真意对你的,也是真心真意对洛儿。这六年来我们空有夫妻之名,从来没有夫妻之实,但我不后悔,因为我所爱的人至少在我身边陪了我六年,我这辈子也就足够了。” 冷玄玥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紧紧抱了凤雏一下便大步离开。直到*兵临上京城下,凤雏仅仅得到了冷玄玥在临潼关自尽的消息,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