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自来积毁骨能销 下
“你的伤可好些了吗?来,叫我瞧瞧……”夜深人静之后,李允昭才得空去罪役司探望苏青鸾。苏青鸾趴在土炕上,简陋的耳房中油灯昏暗,且满是霉味儿。 李允昭小心翼翼地掀开苏青鸾身上盖着的破被,苏青鸾后臀血rou模糊的伤口惨不忍睹,却比昨日已经见好了。李允昭手脚麻利地替苏青鸾从新上了药,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燕窝粥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这是白天御膳房那边偷着孝敬我的,我特意留了给你。你现在需要多吃些东西,伤口才能好得快。” “允昭,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苏青鸾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脸颊向下流淌。自从身陷囹圄,苏青鸾彻底品尝遍世间的人情冷暖,除了关冷烟的照拂之外,李允昭能为了救他据理力争,使他本来都凄凉麻木的心也忍不住感动得一塌糊涂。 李允昭轻声劝慰道:“苏哥哥,你千万别哭。如今你是遭了难,可俗话说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当初我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你帮我逃出撷春坊才有了我的今天。你放心,有我李允昭在一日,就不会叫你再受半点委屈。我就不信,凭姓路的一个小小的才人还能一手遮天!” “允昭,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但你千万不要再为了我和那位路才人顶撞。他毕竟是宫里的主子,我只是一个永无翻身之日的罪奴。你为了我开罪他,都不晓得他日后会不会报复你?” “苏哥哥,那个姓路的一向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他早就看我不顺眼,就算不因为你,我和他也是水火不容的。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我虽然挨了他一耳光,可陛下已经替我尽数奉还了,现在那个姓路的日子极不好过。我别的并不担心,只是怕他此次害你不成,将来再想法子作践你。苏哥哥,你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他?” “怎么会呢?”苏青鸾连连摇头,“我先前都没见过他,得罪二字从何谈起呀?” “那你好好想想谁与你有深仇大恨,巴不得置你于死地的?” 李允昭的问题令苏青鸾蹙眉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他随即苦笑,“除了定远侯府,我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再碍谁的眼。” “隋大人不会那么狠心的……”凭李允昭对隋静文的了解,他知道隋静文不会是一个暗地里下黑手的小人。他又问苏青鸾,“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隋大人吗?她时常来凤藻宫,我和她攀谈几句倒也方便。” “不用了,我如今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与她再也没有相干,又何必去徒增她的烦恼?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对待孩子,不要因为我连累得孩子也受人欺负。”提起孩子,苏青鸾的眼眶又湿润了。 李允昭忙哄他高兴,“苏哥哥,你知不知道陛下亲自給隋小姐赐名儿?叫、叫隋秀筠……,我还听说,孩子的小名儿是隋大人起的,叫做念秋……” “念秋?真的叫做念秋?”苏青鸾猛地抬起脸望着李允昭。见李允昭不停点头,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念秋,这个名字想不到她还记得,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一直都没忘……” 路锦挨打之后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李允昭一方面忙着凤藻宫的事务,一方面又要抽空去照顾苏青鸾,时时不得闲。燕国的内战依旧如火如荼,燕王受两个女儿争权夺位的拖累,终于气不过撒手人寰而去。上官妍倩以皇太女之名继承皇位,与此同时,上官妍羽也自立为帝,两人都说自己才是燕国的正统,相互指责对方谋权篡位。 天佑二年二月初九,两方军队在燕国谷阳爆发了后世著称的“谷阳大战”,参战人数各将近十万人。据史料记载,当时天幕一直昏沉,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两军的喊杀声地动山摇,在作战两天两夜之后,谷阳的平原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片的土地都被染成了棕红色。由于尸体太多无人来收,夜半时分会引来大批的秃鹫山鹰争相啄食尸体,那种仿佛来自地狱的嘶叫声令方圆几十里外的百姓们都胆颤心惊。 凤藻宫内,宁婉详细地看着战报。沈傲卿禀奏道:“陛下,如今时机已经成熟,该是我军直捣黄龙一举拿下东都的时候了。” “不错,上官妍羽已经只剩下残余部队,而上官妍倩在谷阳一战中损兵折将现在也毫无还手之力。俊廷,八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命叶慕大将军、武安侯兴兵三十万进攻燕国,先将上官妍羽手中的城池尽数接管,两个月内,朕要见到东都被攻破的捷报。” “是,臣这就去传旨。”沈傲卿说完先行告退。隋静文沉吟片刻,“陛下,不知您打算怎么处置上官妍倩和四皇子,毕竟上官妍倩还有几名子嗣。” “除了翠乔生得之外,其余一个不留。至于上官妍倩和贺兰凝云,生擒,押解回云京。”宁婉继续批阅奏折,隋静文领旨出了凤藻宫,迎面遇到李允昭。 李允昭笑盈盈地给隋静文见礼,“隋大人,方才长宁郡君和两位县主抱着隋小姐去了丽太君的宫里,奴才特意来知会您一声。” “有劳李总管了。” “不客气,奴才也是举手之劳而已。对了,听说隋大人与路才人的jiejie路大人是同窗好友?” “哦,是,我们既是同科也是同窗,相交多年了。”隋静文不明白李允昭问话的用意。 只听李允昭又继续说:“那就难怪了,隋大人和路大人是知交好友,两位县主与路才人亲近些也就不难理解。不过奴才多句嘴想提醒大人,路才人的为人奴才不好置评,前些日子他因为故意要惩治一名罪奴而德行有亏,后来陛下还处罚了他。说起来那名罪奴大人也认得,苏青鸾,这个名字您还没忘记吧?” “苏青鸾?”隋静文一惊,“李总管,你的意思是路才人故意针对苏青鸾而为难他?” “隋大人,奴才可什么意思都没有。”见隋静文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李允昭微微一笑,“奴才还得去伺候陛下,言尽于此,奴才告退了。”说完李允昭的倩影闪进了栖凤殿,隋静文被撂在原地,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罪役司的大门就在眼前,隋静文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一名罪奴拎着水桶从身边经过,因为他们是统一的蓝布衣袍,所以很容易辨认。隋静文下意识地喊住了那人,“你站住,本官有话问你。” “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那名罪奴放下水桶跪在当地,隋静文思索再三还是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做苏青鸾,也被关在这罪役司里头?” “奴才就是苏青鸾,大人找奴才有事吗?”苏青鸾茫然地抬起脸,但当他看清楚眼前之人就是隋静文时,浑身猛地一阵颤抖,捂住嘴起身拔腿就跑。 “你等等!”隋静文追了上去,一把扯住苏青鸾的手臂。数月不见,苏青鸾蓬头垢面,颧骨眼窝都深陷了下去,面容再无往昔一点神采,难怪自个儿方才都没认出来。 “大人,请您放手,叫旁人瞧见了不好……”苏青鸾使劲儿挣脱开隋静文,垂首退开几步。 隋静文上下打量着他,刻意把语调放得温柔,“听说你挨打了?” “已经痊愈了,多谢大人关心。” “青鸾,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你?那人是谁?是福慧福元他们吗?是不是?”隋静文听了李允昭的话,又详细打听了那日薛景春被冲撞的事,基本已经明白了大概。 苏青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关两位少侯君的事,是奴才不慎冲撞了雅卿殿下,君后殿下宽宏大量免了奴才的死罪,奴才挨打怨不得任何人。” “是有人把你推到路中间,是有人故意想借刀杀人!” “大人,奴才是不小心滑倒在路中间的,并没有什么人故意推奴才,大人您想得太多了。”自从容嫣带着人杖责他,中宫同时下了懿旨叫他慎言,苏青鸾明白白玉彦这是要自己永远闭嘴。隋静文看起来比分别之前更增添了几分贵气与干练,苏青鸾自惭形秽,趁隋静文不备,他闪身跑进了罪役司并用身体挡住了大门。 就听见隋静文不停的叩打门环,“青鸾,你把门开开,我还有话同你讲。” “大人,您还是回去吧,这里是罪役司,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青鸾,我、我、我对不起你……”隋静文一句话令苏青鸾潸然泪下。 他哽咽道:“不,是奴才对不起大人您……,奴才的确曾经是雍王的眼线,但是奴才发誓奴才自从嫁给大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雍王。奴才对大人是真心的,奴才这辈子能再见您一面已经死而无憾了。奴才没有别的请求,只希望大人好好抚养念秋,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她知道有奴才这样一个令她颜面无存的生父就好了。” 苏青鸾哭声悲戚,隋静文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不远处一直盯着隋静文的眼线悄悄离开,福慧等人辞别了廖湖玉出宫时,眼线寻了个机会将隋静文前往罪役司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
福慧万般懊恼,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趁机铲除苏青鸾,反而叫隋静文对苏青鸾起了恻隐之心。福慧觉得苏青鸾留在世上真真是个祸害,心想着怎么才能拔去这眼中钉rou中刺。当夜,他没有和福元商议,就偷偷溜出府去前往云京城一处荒僻的所在见了一个人。两人密谋之后不出三日,罪役司忽然走水,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十几名罪奴,承报名单上苏青鸾也在其中。 李允昭在苏青鸾头七之日特意在宫人井摆设了香案祭奠,隋静文后脚也来了,李允昭全了礼数,默默给苏青鸾上香,隋静文则是一边落泪一边烧纸。 回凤藻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不远处路锦陪着薛景春在散步。李允昭此时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路锦,他躲在一侧的假山石后,听到路锦与薛景春二人的谈话声越来越近。 薛景春微蹙着眉,“听说几日前罪役司一场大火烧死了好些个罪奴,真真造孽了。那些人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本君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君上,您何必为了那些个贱奴而难过呢?依臣侍看,有句话叫做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些个罪奴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听说其中还包括上次冲撞您的那名奴才。君后殿下发慈悲饶了他一命,谁知他福薄终究躲不过劫数。” “他也挺可怜的,本君听闻他原是陛下赏赐给隋大人的侍夫,后来因为牵连到雍王的案子才被下狱为奴的,他还给隋大人生了一个女儿呢!”那日被冲撞后,薛景春也派人打探过苏青鸾的身世,“路哥哥,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长宁郡府的两位县主走动?本君听说罪役司着火那天,两位县主还去你宫里探望你。” “呵呵,只是凑巧而已。隋大人和臣侍的哥哥乃是多年知交好友,因此臣侍才与两位县主时不时来往些。”路锦笑得有些个不自然,他转移了话题,“君上,咱们别说那些个秽气的事情了。您怀胎也有三个月了,胃口还有没有不适?要是想吃点什么只管告诉臣侍,臣侍别的本领没有,做些开胃的小菜还是不在话下。” “怎么好总烦劳你?你常常来照顾本君,又要去端阳宫伺候君太后,你也实在太cao劳了。”两人说说笑笑并肩走得远了。李允昭从假山石后面闪出身来,回想着方才薛景春与路锦的对话,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路锦陪薛景春回到景庆宫,两人一直围坐着挑选小孩子襁褓的花样,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薛景春命侍从传膳,饭刚吃到一半有侍从进来禀报,说御花园的管事奉命送来了几盆牡丹。 因宁婉偏爱牡丹,登基之后牡丹花一时被奉为国花,后宫以及民间无不以侍养牡丹为风尚。李允昭原在庆瑞斋时就为宁婉亲自培育着几株四季都花团锦簇的稀有牡丹,宁婉迁至凤藻宫,庆瑞斋的牡丹花也被搬了进去照常由李允昭亲自打理。 白玉彦、兰若晴、关冷烟等宫中也都摆放着不同品种的牡丹,由御花园指派专人料理。薛景春原本不是很喜欢花草,只因上次宁婉来他殿内嫌摆设过于沉闷,他便根据路锦的建议想到投宁婉所好,特意叫御花园的管事挑几盆上好的牡丹花送来装点。 路锦陪薛景春打量着送来的牡丹花一个劲儿地摇头,“这怎么行?枝叶也不饱满,姿态也很庸俗,根本无法与中宫、承恩宫和翊坤宫的相提并论。我说周管事,你是存心敷衍雅卿殿下是吧?” “路才人,奴才怎么敢呀?就算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能够!这些花儿现在看起来显得单薄了些,但每盆都是上好的品种,只要稍加时日精心培育,一定可以有化朽木为琼枝的奇效。” “哼,陛下明天就要过来,等到你化朽木为琼枝,那都是三、五个月之后的事了!你们花房里就没有品种稀有喷芳吐艳的了?你可别瞒我,我头几天还瞧见有人搬进去一些正开花的呢!” “路才人,是有两盆牡丹正吐蕊,不过……”周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路锦不等他回话把眼睛一瞪,“少废话,叫你搬你就搬,花开富贵要的就是好意头,只要陛下和雅卿殿下看得高兴不就得了?再推三阻四,仔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