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伫倚危楼风细细 下
每天的清早,都是明德殿最繁忙的时刻。小侍们进进出出,有端水的、有奉香巾的、有捧花钿珠钗的、有伺衣的,还有铺床叠被熏香打扫的。李允昭替宁婉把衣袖处的褶皱抚平,取过腰封正要束,宁婉微蹙起俊秀的娥眉,淡淡启口,“怎么还不见路锦呀?不会是仍没起身吧?” 按规矩,四品以下的君侍侍寝之后是断不能在皇太女的寝殿中过夜的。当夜侍寝完毕先要去沐浴更衣,若有遣返旨意的便当夜回返,无遣返旨意的就被安排宿在明德殿左右两侧的偏殿内,于第二天一早还要去伺候皇太女更衣用膳。 李允昭回奏的声音不高,“奴才方已经命人去请了,许是路小主儿昨夜过于劳累,一时半刻有些迟,要不奴才再打发个人去催催……” “嗯。”宁婉应了一声,李允昭递眼色示意一名小侍赶紧去偏殿,可巧这时候路锦微垂着头,匆忙且步履蹒跚地走进殿来。 路锦也是极有几分姿色的,特别是修长的身材。此刻他穿了一件翠色的柳枝纹外袍,在那有些凌乱且颠簸的步子衬托下,更平添了几分迎风摆柳的感觉。然而,李允昭心里窃笑,到了此时此刻路锦还死要面子的硬撑,昨夜他一直在殿外听着,路锦的惨叫声和求饶声都说明宁婉根本就没有好好的怜惜他,反而叫他吃了不小的苦头。 李允昭想到此处心里头虽嫉妒却也解恨。 路锦下身虚浮,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似的。他记得他爹偷偷告诉过他,男人初次承宠,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可他万没料到这“不适”竟是这般痛苦。 自从被钦点为承徽进了东宫,路锦就把宁婉当作一辈子的依靠。他在家时就早听说这位皇太女殿下如何如何仁爱贤德,又御下如何如何宽厚。他曾为被抬进东宫而无比欣喜若狂,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这世间最令人仰视的女子身边叫他人倾羡,然这无限的憧憬和期盼,却因为昨夜宁婉恶意的作弄化作万般委屈。 宁婉始终用后背对着他,满屋子的小侍也都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路锦咬了银牙强忍着痛楚撩衣袍伏跪,像君侍初次叩拜皇太女一样额头紧贴着地面。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请殿下恕罪,奴侍不晓得清早的规矩,所以起得晚了,并不是存心怠慢殿下的。” 所谓“不知者不罪”这个道理通常都说得过去,路锦只想找个借口蒙混,偏偏宁婉很同他计较。宁婉的口气不咸不淡,“难道就没人跟你讲过吗?允昭,昨晚上是谁送路承徽去偏殿的?” 她说罢指了指小几上的茶,李允昭忙递过去,并恭敬的回着,“启禀殿下,是瑞巧。” “瑞巧呢?” “奴才在……”瑞巧刚才正指挥两个小侍整理床榻,听宁婉唤他急忙上前了几步。路锦的话他其实都已经听见了,此刻不用宁婉发问便开始辩解道:“殿下,奴才是知道规矩的,昨夜伺候路小主儿沐浴更衣之后,奴才还特意叮嘱他今早最晚四更就要起身。” “瑞巧的话可是真的?”宁婉转回头,瞥了路锦一眼。 路锦依旧跪着,宁婉的语调中怒气虽不明显,却透着隐隐的寒意。路锦不得已又磕了一个头,“殿下息怒,当时已近三更,奴侍本打算熬着不睡了,可后来口渴向一位内侍讨了杯茶吃,结果就……”他喝了那杯茶后昏昏沉沉抬不起眼皮,醒来时便听说明德殿正殿派人已来催了不下两回。路锦心里明白肯定又着了李允昭的道儿,心里虽悲愤,却碍着宁婉的面子不敢流露半分,只能先作小伏低希望自己把眼下这关闯过去再说。 李允昭对路锦暗藏的忌恨孰视无睹,他含笑接过宁婉手里的残茶,微微躬身,“殿下,大早上的何必动气呢?依奴才看,路小主儿并不是故意的,殿下还是叫他起来吧。” “路锦,你过来,为本宫把腰封束好。”宁婉站起,李允昭命小侍将腰封交给路锦。路锦因没人搀扶,颇费了点劲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有些瘸瘸拐拐地走到宁婉跟前,比划了比划正要去束,李允昭咳嗽了一声,“路小主儿,奴才们给殿下束腰封的时候都是跪着的,关君殿下、兰侍君、薛才人亦如此。” 路锦听后手一滞,顾不得下身的胀痛也急忙颤巍巍地跪下去。宁婉一直张开双臂等他束,他把腰封围好,开始系束带扣扣子,却因为是头一回,刚被宁婉责备后心里紧张,扣子又多,他扣了好一会儿都没扣好。 李允昭假装好心的问道:“小主儿要不要帮忙呀?” 路锦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却丝毫不领李允昭的情,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又耽搁了一会儿,大殿内鸦雀无声,路锦已经明显能感觉到宁婉隐忍的薄怒与不耐。路锦越来越焦急,相反,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就在他以为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忽然,一枚扣子的绷线一松,镶金的扣子啪的一声弹了出去,在大理石地面上滚了好几滚。 路锦一惊,顿时脸色苍白。大殿内本就静谧,扣子落地的声音清晰不说,自己的惊呼声还非常刺耳。 宁婉面沉似水,啪的一把扯下了腰封,被扯断的扣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宁婉回身将腰封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路锦身上。她呵斥着,“没用的东西!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难道教习公公没教过你怎么服侍妻主?还是你在路府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到了东宫也要本宫反过来伺候你不成?” “不!不是的!殿下息怒!殿下恕罪!怪奴侍笨手笨脚,但奴侍不是存心的……” “你笨手笨脚?哼,怎么会呢?你在中宫那七天没有一天行差踏错,连父后都称赞你是个极为妥贴的人……” “殿下,奴侍……,奴侍……”饶是路锦再蠢笨,也听得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他见过宁婉与凤雏的琴瑟和谐,见过宁婉对白玉彦的相敬如宾,见过宁婉对关冷烟的信任关切,见过宁婉对沈傲然的悉心呵护,也见过宁婉对兰若晴的温柔体贴。他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获得宁婉的甜言蜜语,但最起码宁婉肯赞他一句高看他一眼他就觉得心满意足。然此刻宁婉冰冷的话音、恼怒的神态,还有那腰封大力抽打在身上的一瞬,令他的心都要碎了。 路锦一边不停的磕头求饶一边悲戚,“殿下,奴侍真的知道错了,奴侍下回再不敢了……,真的,奴侍下回再也不敢了……” 所谓“下回再不敢了”的含义有心的人都听得懂。明说是束腰封这事儿,实则却指的是暗通中宫上下打点那层意思。 宁婉沉吟不语,李允昭命人取了一条新的腰封麻利地替宁婉束好。他陪笑着,“殿下,路小主儿的模样实在可怜,想必他下次真不敢了,殿下就饶了他这回吧。” “请殿下息怒!请殿下恕罪!”在李允昭的授意之下,殿内的侍从们跪了一地。其中大多数人虽跟着求情,内心深处却是对路锦又厌恶又鄙夷的。自从东宫有了君侍侍寝,还没有谁叫宁婉连续发这么大的脾气,侍从们都巴不得路锦早一点儿离开明德殿,也好过下人们无辜受他连累。 宁婉站在路锦面前,抬手捏起了他的下巴。路锦眼中布满了畏惧和惶恐,下巴被宁婉捏得生疼,他想起昨晚宁婉用力压着他的身子,他明明很痛,想动却又不敢动。 宁婉看着他一丝表情也无,“你觉得委屈吗?” “奴侍不敢……,是奴侍伺候不周,惹得殿下不悦。殿下怎么惩罚奴侍,奴侍也不敢抱怨。” “你倒识相。那本宫问你,你可想令本宫开心吗?” “当然,能令殿下开心,奴侍也算尽了做君侍的本分。”路锦连连点头,在宁婉霸道的压迫感下,路锦觉得唯有顺从才可以躲过一劫。 然而,宁婉接下来的话于他听来犹如晴天霹雳,“那你这几日都不要走了,就在偏殿住下。你是父后举荐的人,本宫要对得起父后。你不懂规矩不会伺候不打紧,本宫有的是耐心慢慢的教导你。允昭,通报鸾喜殿并传出话去,今后的三天都是路承徽侍寝。记住,这是喜事,要叫东宫上下都知晓才行。” 果真整整三天,路锦都被留在明德殿。东宫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次路承徽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要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有人说多亏了路家财势通天,能近得了君后的身才有了路锦今时的荣耀,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可俗话说,冷暖自知。 李允昭是眼看着路锦哭丧着一张脸被抬进软轿送出明德殿的。恐怕真应了宁婉那句话,“他想侍寝,本宫就叫他侍寝,就怕他以后都不敢再来。” 瑞巧捧着一沓子奏折走到廊下交给李允昭。自从流鸢获封,李允昭担了庆瑞斋主事,瑞巧也升了一格儿,平日帮李允昭打个下手。李允昭对他努了努嘴,小声问,“药都备齐了?”
瑞巧点点头,打量四下无人,又凑近了李允昭的耳朵根儿,“备齐了,也交给膳房的刘大娘了,只不过殿下要赐落玉汤为什么不当面赐,却又背地里要咱们放在路小主儿的吃食里。” “你少问,殿下自有殿下的主张,还轮不到咱们当奴才的来多嘴。另外我可警告你,殿下吩咐过这事儿谁也不能告诉,你别跑出去乱说,宣扬出来小心殿下打得你屁股开花儿……” “知道了!哥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对了,好哥哥,我三姨那边儿的店铺想承揽东宫修缮水井房和杂役房的活儿,你有没有帮我跟督造处的王头儿说说?” “话儿已经递过去了,王头儿最喜欢喝状元红,你转告你三姨下点功夫吧,东宫的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赚的。”王头儿是东宫督造处的工头儿,哪里需要修缮了,就由她出面找些工匠回来,她也有权将修缮的活儿转给宫外的面铺店铺去做,这里面的油水总是不少的。 瑞巧笑了,伸手替李允昭掸了掸胳膊肘上蹭的浮土,“好哥哥你心最善,殿下那么得意你,将来你早晚是要出头的,弟弟跟着你准没错。另外,我三姨也托我转告,工程若真包下来了,少不得哥哥的好处。” “行了,就你贫嘴!去,到膳房把点心取来,殿下一会儿恐怕就饿了。”李允昭面上没怎么流露,心里却对瑞巧的恭维奉承十分受用。其实瑞巧还比他早到庆瑞斋呢,原先对他也只是面上的客套,现在他有了实权,瑞巧是真的人前人后都唯他马首是瞻了。 李允昭透过门缝儿朝书房里瞧,宁婉端坐在书案后,提着朱笔,正在认认真真地批改奏折。偶尔凝神沉思,偶尔下笔如飞,偶尔会心一笑,偶尔眉头微蹙。李允昭看得入了神,直到背后关冷烟的声音传来,“你在看什么?” “啊?关君殿下金安。”李允昭一惊,手里托着的奏折差点儿掉在地上。他匆匆给关冷烟行了个礼,垂着guntang的面颊,就好像偷腥的猫儿被逮了个正着。“奴才正要给殿下送新来的折子,不知关君殿下驾到,需不需要奴才去通报一声?” “嗯,也好。”关冷烟话音未落,书房内宁婉已经在喊,“是冷烟吗?进来吧。” 关冷烟应了声“是”,和李允昭前后进了书房。李允昭奉上奏折,然后拿起宁婉吃剩的残茶就静静退了出去。宁婉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关冷烟笑道:“坐下说。” 关冷烟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交给宁婉,“殿下,隋大人已经平安抵达凉川了。” “嗯,那很好。”密函上说隋静文安然无恙抵达凉川之后,叶慕红玉便当众宣了谕旨,在叶慕含霜的书房中将刑枷劈开,叶慕红玉取出端康洛水图转给叶慕含霜,也算是完成宁婉交待的头等大事。宁婉的旨意中命隋静文在凉川待到年关再回来,命她寻找燕国的突破口,并同时督促叶慕含霜加紧cao练水军打造战船。 经历了上官妍倩带兵拦截自己回唐的风波,不仅宁婉与上官妍倩之间的关系破裂,而且唐燕两国的矛盾也日益凸现。好在魏国由慕容毓当权,魏、唐对燕形成了夹击之势,燕国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表面的平稳是暂时的,弹压也不是长久之策,迟早有一天,激化的冲突不可避免。 宁婉忽然想起雍王贺兰宁若转述的贺兰凝云的话。不错呀!自己当初一手促成的联姻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再亲手去毁灭它。本来她是打算真到了那么一天一定要给贺兰凝云一条出路,但现在她已经改变了主意。 “冷烟,年关之前,本宫要所有的眼线都从新安插回燕国皇宫。翠乔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有切实回奏。另外,你叫静文去试探一下燕六皇女上官妍羽是否真的那么容易控制。咱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楚国,在彻底扫平楚寇之前,本宫不希望燕国再出任何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