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伫倚危楼风细细 上
看院子的两个侍卫刚躲回门房去吃酒,就又听见大力叩门的声音。其中一个啃着羊腿满手油腥不想挪动,另一个便放下手里的酒壶,骂骂咧咧的去开门,“大晚上谁这么招人烦!不是都说了明早再回吗?屁大的事儿也至于一趟接一趟的!” 她先前就已经喝了几壶酒,有了五、六分醉意,因此说话的嗓门儿特别高也特别刺耳。 叩门声一阵急过一阵,侍卫很不耐烦地晃晃悠悠把门打开,本想再骂两句抖抖威风,谁知白玉彦铁青着脸不由分说,已经结结实实地赏了她一记耳光。 侍卫啊的一声大叫,“你怎么打人!”但随即看清面前站定的是太女君白玉彦,酒顿时醒了大半,想起方才的口没遮拦,心里一阵阵发毛。 容嫣等人都追了上来。云曦因为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孙乳公忙把孩子抱过来哄,而白玉彦又急又怒,点指着侍卫斥责道:“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本君看你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君虽然禁足,却还是东宫的太女君呢!世女病了,叫你们去请太医都推三阻四。好,你们既不愿意通报,本君也不劳烦你们。把门打开!本君亲自带世女去找太医!” 由于白玉彦禁足,所以一到晚间鸾喜殿的院门就会上锁,由专人负责看守。挨打的侍卫捂着脸不敢顶嘴,门房中另一个有点儿眼色的忙蹭蹭几步跑出来陪笑着见礼,“太女君殿下,您且息怒,刚才全是误会。属下们没旁的意思,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您禁足期间一到晚上任何人不得出入鸾喜殿,属下们也是按规矩办事的。” “哼!你倒挺会狡辩!吩咐锁院门是殿下定的规矩,那不叫给世女请太医也是殿下定的规矩吗?”容嫣往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然近日因为白玉彦的禁足颇受了不少闲气。此刻他揪住侍卫话语间的漏洞理直气壮地质问,侍卫们齐声道不敢。 白玉彦定了定神,对侍卫说道:“本君也晓得你们的难处,你们要守你们的规矩,本君不想与你们为难。但世女病了,本君给她请太医并不为过吧?就算本君受罚,可世女无辜,她总还是殿下的亲生女儿呢!要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吗?” “是呀,你们还是赶紧开了门,世女的病可耽搁不得!”孙乳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云曦总算是暂时止住了哭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个侍卫身上。她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捅着另一个,“钥匙呢?” 另一个面带踌躇,压低声音,“在房里呢,只是咱们去通报成,太女君出去可不成呀。万一殿下怪罪,咱们一准儿要受罚……” “那你去跟太女君殿下回,就说咱们给去通报,请他老人家回鸾喜殿等信儿……” “我可不敢,你没瞧我刚挨了一耳刮子,脸还肿着呢!要不你去回吧?……” “我?我也有点怵,他平时没这么凶的……”两个侍卫肚子里憋着话,却你推搡我我推搡你,谁也不敢再去和白玉彦理论。白玉彦已经等得没了耐心,见两个侍卫拧着眉头交头接耳,他的脸又沉了下来。 “孙公公,拿把斧子来。”白玉彦的声音冷冷的,透着那么一股子寒气。侍卫们都吓得一哆嗦,平日看起来连鸡都没杀过的太女君殿下,不会是想拿斧子把她们劈了泄愤吧? 于是,其中一人把心一横,回屋子去找钥匙开锁。两人方才喝酒喝得起劲,她印象中顺手把钥匙一甩,不知道丢在了炕上还是墙角,现在急得满头大汗,可怎么就是找不到了呢? 找钥匙的侍卫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而此时外头也已经大乱。只听见另一个侍卫的喊声,“太女君殿下,可使不得!这锁不能劈呀!使不得呀!” “你滚开!本君知道,你们都怕殿下怪罪。好!你们不开门本君也不强求,本君亲手把锁劈开完事,有什么罪有什么罚本君自会去找殿下领!”白玉彦说着,抡起斧子咔咔咔三声,将门锁劈断。 容嫣接过斧子,解气似的一脚将门踢开了。白玉彦从孙乳公手里抱过孩子,高声吩咐,“谁也不许跟着,本君一个人领罪去!” 白玉彦一路抱着云曦狂奔,终于在酒宴将散未散时跑进了喧闹的明德殿大厅。与众人华丽眩目的衣着不同,白玉彦一身素服,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抱着女儿哀声连连,扑倒在宁婉案前。 “殿下!求您救救云曦!救救云曦!”白玉彦的声音凄惨悲苦。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一向在东宫仪态万方的太女君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落魄和失态,却又无比撼动人心。 “殿下,罪侍有罪,死不足惜!但是云曦是殿下的女儿!请殿下无论如何救救云曦!请您一定要救她的性命!”白玉彦膝行了两步,将孩子托过头顶。 宁婉连忙接过女儿,襁褓中的孩子适时地哇的一声啼哭,涨红的小脸和guntang的身体说明她正在承受高热带来的煎熬。 宁婉打量着孩子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发现的?传了太医没有?”高热、出疹,这症状与痘症极其相似。此病民间偶有流传,皇室却已经很久没有爆发,宁婉心想自己的女儿该不会这样命运不济吧? 白玉彦哽咽着,“前几日乳公说云曦有些厌食,还时常夜里啼哭,罪侍以为她只是偶感风寒,却不料今晚上忽然发起高烧,身上还出了红疹。孙公公说可能是痘症。罪侍派人去请太医,看守院门的人说罪侍禁足期间,鸾喜殿的任何人晚间都不可出入。罪侍心里着急,抱着孩子闯了出来。殿下,罪侍知道,罪侍未得您的谕旨擅出鸾喜殿是大罪,事到如今,殿下要怎么惩罚罪侍都行,只求殿下先派人去请太医救救孩子。罪侍为人父亲,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云曦性命不保呀!请殿下一定要救救云曦!一定要救救云曦!” 白玉彦说着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并且不停的朝宁婉磕头,语调肝肠寸断、楚楚可怜。宁婉、凤雏、关冷烟、兰若晴等人无不动容。 痘症对于幼儿来说是很肆虐的疾病,而且还可能传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东宫发生了痘疫,一定要查找传染源,及时隔离控制,以免广泛传播。 路锦本来站在前头看热闹的,当听到痘症两个字时,他脸色一白,急忙拉扯着薛景春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一同后退。 凤雏和流鸢同时走到白玉彦身边,一人搀了他一条胳膊。凤雏安慰白玉彦道:“君上先起来,世女是殿下的骨rou,殿下现在一定也很着急。您就放心吧,宫里的太医都能妙手回春,漫说还没确诊,就是真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世女也一定可以吉人天相。” “是呀,当务之急,还是要请太医院赶紧派人来瞧。殿下,请您下令,为求稳妥,东宫暂时不得随意出入,今日在座的各位也都先移驾偏殿稍候片刻,万一确诊是痘症,每个人都要服用些草药以免传染。” “嗯,就按冷烟说的办!”关冷烟的建议得到了宁婉的首肯,她吩咐着,“快去!拿本宫的令牌去,叫太医院院正为首所有人即刻到东宫来!” 宁婉一声令下,侍卫不敢怠慢,匆匆去传太医。过了不久,几乎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前后脚赶来了。经过诊治,云曦得的果然是痘症。宁婉下令封锁东宫,一面派人查找传染源,另一面圈了东宫西侧一个院子定为云曦养病的场所。有人去鸾喜殿察看病因,清洁打扫,有人去煎草药分发众人。云曦由太医专门照料,东宫上下的人都被严令清洗衣衫,沐浴服药,主子、侍从、侍卫、门房无一例外。 宁婉特别交待,从即日起,琅玡水榭单独预备膳食,严格控制出入,以免沈傲然和允欢被传染。白玉彦自告奋勇去西侧的病室照料云曦,宁婉起先不肯,后拗不过也就同意了。一连八日,白玉彦时时刻刻守在云曦身边,终于在第九天云曦病情全面好转的时候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白玉彦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鸾喜殿的榻上。“水……”这八天不说是滴米未进,也的确是顾不得吃饭与休息,心急如焚地每天咽不下几口吃食。白玉彦的脸整整瘦了两圈,颧骨已经显了形,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色泽,苍白的面额没有半分血色。 宁婉亲手将水用汤匙喂进他口中。白玉彦缓缓睁开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用力撑起身子要下床。然而他体质甚虚,身体支撑到一半又没力气的跌了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快躺好了,太医说你要静养……”宁婉将杯子交给容嫣,另一只手按着白玉彦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动。 白玉彦一脸的焦急,可以看得出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殿下,云曦怎么样了?您快告诉罪侍云曦怎么样了?罪侍实在不争气,云曦正是需要爹爹照顾的时候,罪侍竟然晕过去了。罪侍好想去看看云曦,罪侍想起来去照料云曦……” 白玉彦说着又欲起身,宁婉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声音温柔,“你放心吧,云曦已经没有大碍了。太医说这次痘症虽然猛烈,但发现的及时,照料也得当,除了今后身上可能会留有少许疤痕之外,不会有其他的遗症。云曦如今由太医看护,你累了整整八天,不可再去外头吹风了。”
白玉彦这八天里不眠不休叫太医、侍从们都看在眼里,且早就有人禀报了宁婉得知。白玉彦起初听说云曦无碍,眉间正略略舒展,谁知一听宁婉说到将来云曦会留下疤痕,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难道就没有法子能消除这些疤痕吗?云曦小小年纪就受这样的苦,将来还要带一辈子的印记,罪侍实在不忍心。” 白玉彦哭得伤心,宁婉轻声叹了口气劝道:“你也想开些吧,小孩子得痘症能保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云曦是女孩子,身上有个别几处疤痕算不得什么。她乃本宫的长女,身份尊贵,难不成你还怕将来谁敢因此嫌弃她?” “话虽如此,但总归是罪侍这个做爹的不是。罪侍若能再加上十倍的小心寸步不离地照顾云曦,她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痘了。”白玉彦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头垂下,谦卑而诚恳地说:“请殿下好好治罪侍的罪,罪侍那天闯宫的时候就想过了,要是云曦有个三长两短,罪侍也不活了。抹脖子或者上吊,总之不能叫孩子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孤单单的,罪侍这个做爹的无论如何也要陪着她去,给她个照应……” 白玉彦哭得动情,说得真切,屋子里除了宁婉之外,容嫣、孙乳公还有端茶递水的两个小侍都偷偷的背过身子去擦眼泪。宁婉望着白玉彦憔悴消瘦的面容,心里亦不是滋味。只听白玉彦又道:“殿下,那天情势紧急,罪侍才迫不得已劈开了门锁出了鸾喜殿,殿下要责罚只责罚罪侍一人就好,千万不要迁怒于容嫣和孙公公他们。” “不!殿下!是奴才们的错,是奴才们怂恿太女君殿下劈门出去的,也怪看守的侍卫太可恨,不顾世女的死活!殿下要责罚,奴才们都甘心领受!”孙乳公、容嫣和其余两个小侍都跪倒在地。白玉彦摇着头叹息,“你们这是何苦,本君早就说了,本君闯的祸本君自己领罪。” “什么罪不罪的?太女君为了世女何罪之有?况且原也是那些看守的侍卫吃醉了酒晚上懒得起夜,所以轻重缓急都不分了。你还不晓得,早在事发那天晚上本宫就已经命人把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打了板子撵出了东宫,以后这事儿谁也不要再提了。” “殿下……”宁婉语调平和,眉目间微微正色,却没有丝毫责备自己的意思,白玉彦终于点着头放下了心。宁婉叫跪着的奴才们都平身,又命容嫣将燕窝粥取来,亲手喂白玉彦吃了小半碗。白玉彦面上感激,心里想着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果然,宁婉含笑,“你身子不好,这几天多滋补滋补。本宫有空会常来看望你。至于云曦你不必记挂。之前本宫禁你的足,今儿正式与你说一声就算是解了。等你身子好了,再叫冷烟把权责还给你,以后依旧请你替本宫料理东宫上下。” “这个……”白玉彦垂下眼帘,面颊上显出十分愧疚的样子,“殿下能给罪侍这样的恩典罪侍心里感激,但罪侍在殿下离京期间闯了那么大的祸,还差点害了淑君弟弟,罪侍都没脸再见他,更别提依旧掌管东宫。依罪侍看,不如以后就请淑君弟弟勉为其难在东宫主事吧。经此一事,罪侍心悦诚服,一定不会给淑君弟弟找麻烦的。” “这怎么行呀?君上与殿下是原配夫妻,君上掌管东宫是顺理成章的事。况且殿下离开云京又没有告诉君上,所谓不知者不罪。殿下您说是吧?”小侍一掀帘子,凤雏微笑着从外殿走了进来。宁婉诧异,“凤儿你怎么来了?” “是呀,怎么敢烦劳淑君弟弟过来,有什么事派个人传话就行了。”白玉彦说着想起身,凤雏紧走了两步扶住了他,“君上莫动,臣侍听说君上cao劳过度晕倒了,所以特意来探望的。” “多谢淑君弟弟你惦记着。之前的事我还没向你赔罪,还有,云曦这些日子也承蒙你关照了,我实在应该给你行个礼才是。”白玉彦撑着身子就要给凤雏下跪,凤雏连说使不得。 宁婉笑盈盈的一手拉住一人,“这不就好了?咱们可说准了,漫天的云彩都散了,之前的事谁也不准记在心里。以后和和睦睦,兄友弟恭,本宫就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