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于无声处听惊雷 上
也就在贺兰凝飞离开的当天下午,宁婉躺在鸾喜殿的软塌上小憩。这些日子以来她殚精竭虑,常常三更睡四更即起,得不到良好的休息,人也觉得困乏疲惫。 昏昏沉沉才躺了没一会儿,忽然有人大力推她,声音焦急,“殿下,殿下……” “冷烟?”宁婉揉揉惺忪的睡眼,关冷烟气喘吁吁,神色紧张,能叫素日沉稳的关公子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显然是不寻常的事。 宁婉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怎么了跑得满头大汗的?” “殿下,出大事了……”关冷烟正要禀报,白玉彦笑盈盈的领着容嫣从殿外端了补品进来。这里是内殿,也是白玉彦的寝殿,他见到关冷烟站在宁婉身侧先是一愣,随即便摆出笑脸,“冷烟你来得正好,本君刚巧吩咐厨房炖了几盅雪蛤,正想先伺候殿下用完,就派人给淑君和你送去呢。想不到你竟不请自来了。容嫣,快,再端一盅过来给关侍君。” “不必了,多谢君上好意,臣侍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殿下移步庆瑞斋,就不在此叨扰了。”关冷烟有满腹的话要对宁婉说,但既然白玉彦回来了,他自然不方便多讲。 宁婉察觉事态严重,起身抓起外衣,干脆利落的说:“走!”她与白玉彦擦身而过,只对白玉彦微笑示意,就脚步匆匆出了鸾喜殿。 关冷烟给白玉彦行了个礼,“君上恕罪,臣侍先告退了。”说完也大步流星追赶宁婉而去。 白玉彦望着这二人的背影,手里的炖盅还冒着腾腾热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容嫣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流露出十足的不满,“真不得了,少爷您才离开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关侍君抽个空隙就能把殿下请走。有什么话不能在鸾喜殿说,看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生怕少爷您听见似的。” “住口!不许放肆!”白玉彦回头瞪了容嫣一眼。 容嫣吐吐舌头,委屈的蹙着眉头,“难道不是吗?少爷,奴才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话都不藏着掖着。您才是太女君,是殿下名正言顺的夫君,可殿下有什么事只和关侍君说。平时关侍君一口一个殿下吩咐的,殿下都成了他的挡箭牌了,他说一句话在这东宫比您的话还好使呢。奴才不是小心眼儿,可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防人之心不可无。您瞧瞧,咱们东宫里头这些位主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容嫣说完偷看白玉彦的脸色,白玉彦没有再斥责他,眼眸中隐隐的失落已经表明,容嫣的话触碰了白玉彦深埋的心事。 宁婉来到庆瑞斋,隋静文正跪在门口。宁婉已经得知了大概情形,虽然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在看到隋静文的一霎那还是忍不住火气,斥责道:“滚进来,跪在外头被人瞧见,成什么体统!” 隋静文大气都不敢出,跟在宁婉后头进了书房,复又跪倒,使劲儿磕了一个头,“殿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万死?哼!这倒不用,如果查清此事与你有关,死一次也就足够了!”宁婉端坐在书案后,伸出手,“把你买的试题呈上来。” 隋静文将一个信封双手奉过头顶,关冷烟取了交给宁婉,解释着,“殿下,密谍司发现状元酒楼在售卖这些考题,每一封五百两,很多举子都去抢购,状元酒楼的生意也就特别好,臣侍认为不排除是骗子行骗,想借着秋闱之机发一笔横财。” “是吗?那就叫本宫检验检验。”考题皇封,隋静文这个副主考受命保管,不到开闱之时也是不能擅自拆阅的。那一日在凤藻宫,只有宁婉亲眼看着贺兰敏德写下考题。宁婉打开信笺,抖开那张纸,两个斗大的黑字在眼前一晃,宁婉的头顿时嗡的一声,心口紧窒,双手攥着信纸几乎揉烂了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隋静文和关冷烟看到宁婉的神情,内心同时一沉,看来,这售卖的会试考题竟是如假包换,原本残存的那点侥幸瞬间破灭了。 半晌,宁婉盯着隋静文,“那天本宫请了考题出来,锦盒用皇封封了才给你的,按道理讲你也不知考题的内容。本宫问你,你可有擅自拆封?” “没有!臣用性命发誓,没到开闱之期,臣决不敢擅动皇封,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呀!”隋静文此时心乱如麻,会试在即,考题不仅泄露,还在酒楼里被人明码标价进行售卖,她这个负责保管试题的副主考说什么也难辞其咎。 本以为掌控会试选拔人才可以为宁婉所用,却没料到竟然转瞬间风云突变,叫人猝不及防。隋静文抬头看向宁婉,几乎是咬着牙说:“殿下,臣办事不力,给殿下闯祸了。不论考题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所有罪责臣一肩承担,绝不会牵连殿下。” “静文,你觉得到了此时此刻,咱们两个难道不是一个绳子上拴的蚂蚱吗?你若不能脱罪,本宫就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了?笑话!你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什么人问你,你都要咬死了你今天说的话,就是你从来没有动过皇封。冷烟,密谍司的人还在监视状元酒楼对吧?” “是,兹事体大,臣侍加派了人手。” “好,静文,冷烟,你们听着,本宫现在即刻进宫去请罪。你们要抓紧时间,所有卖考题和买考题的人逐一盯紧,本宫要详细资料和名单,绝不能叫她们脱离咱们的视线和控制。另外,皇封的考题现在何处?” “在国子监。”隋静文担任秋闱文考副主考,国子监设了她临时办公的场所。宁婉吩咐,“即刻取来,本宫要带进宫去面圣。” “殿下,臣和您一同去。”隋静文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就算受责,也要替宁婉撇清干系。 宁婉瞪着她骂了一句,“你去有个屁用!本宫叫你办的事你做好就行了。咱们两个,能逃一个是一个吧,记住,如果本宫今晚上回不了东宫的话……” “殿下!”隋静文和关冷烟异口同声惊呼着。 宁婉安慰似的笑笑,“你们别急,本宫只是做最坏的打算,本宫的意思是,如果本宫行动不便,静文,冷烟,万事就拜托你们了。会试必须如期进行,该抓的抓,该查的查,什么时候动手,本宫稍后会有消息的。” 诺大的凤藻宫,今天格外沉静。 宁婉跪在御书案前,贺兰敏德将皇封的锦盒拆开,确认并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后,这才取了考题出来,和宁婉呈递的被售卖的考题比对。 一看之下,贺兰敏德眉头紧蹙,望着宁婉不解,“这是什么回事?” 宁婉深深叩首,“儿臣有罪,儿臣不知道该怎么向母皇解释,但隋大人是无辜的,因为儿臣给她的试题是假的。”锦盒内的考题写得是“仁治”,贺兰敏德出的题目却是“天道”。 贺兰敏德沉吟片刻,“朕猜你怕考题泄露,所以给隋静文的是装假试题的皇封锦盒,真的考题封盒现在在哪里?” “在东宫暗阁之内,除了儿臣,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人接触到。”方才在庆瑞斋,宁婉看到考题时虽然惊愕,却也暗中松了口气,因为她的确给了隋静文一个假考题。真题目一直藏在东宫的暗阁中。临入宫前,她反复检查了真试题的锦盒,她确信,问题不会出在她自己身边。 贺兰敏德思忖片刻,“你很聪明,但是你没想到假试题封存得很好,真考题却已泄露了出去,还被人售卖牟取暴利,这件事你该怎么向朕解释?” “儿臣无法解释,儿臣想确保万无一失,结果弄巧成拙,现在连儿臣也不知道考题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儿臣失察,责无旁贷。” “只是失察之罪吗?如果问题不出在隋静文身上,当日看过考题的人就只有你。”贺兰敏德轻轻哼了一声,“你这孩子真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泄漏考题是死罪,现在闹出大事,你本可以弃卒保车,牺牲隋静文换你的平安,可你竟然把实情告诉朕。现在你的嫌疑最大,你不怕朕将你下狱交给刑部调查吗?” “儿臣问心无愧,但如果母皇认为是儿臣所为,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儿臣愿意接受母皇任何决定,也请母皇还儿臣一个清白。”宁婉将凤冠摘掉,伏跪在地,神色淡定,仿佛只等贺兰敏德一声令下,就会乖乖的跟着押送的人去刑部受审待罪。 贺兰敏德看着女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抬了抬手,“你平身吧,朕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还没有到昏聩无能的地步。你在危急关头不欺瞒不作假,单凭能说实话这一点就很可贵。朕不相信考题是你泄露出去的。你受朕委派担任秋闱主考,天下所有的举子凡得中的都会承你一份恩惠。你是个聪睿的孩子,要选的是贤能,而不是靠收买试题作弊的庸才。朕相信你的人品,也敢断定泄露考题牟取暴利一事绝不是你指使的。” “儿臣谢母皇的信任。”宁婉端端正正叩了个头,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贺兰敏德追问,“你确定隋静文没有机会接触真考题吗?” “母皇明鉴,儿臣敢用性命担保,此事与隋大人无关。” “好。”贺兰敏德亲自将凤冠给宁婉戴好,拉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考题的事你不用再费心,朕会从新出一个,等秋闱那天清早亲自派人快马送去国子监。” “谢母皇。”宁婉等贺兰敏德从新入座,垂手恭谨的站在一侧,“儿臣想请母皇的示下,贩卖考题的歹人什么时候拘捕归案?” “你有何打算?”贺兰敏德等着宁婉的下文。 宁婉躬身道:“儿臣以为此事先不可打草惊蛇。儿臣会派人暗中监视,密切注意这伙人的一举一动。等后天举子们都进入考场之后,凡是参与售卖的人和作弊的考生同时抓捕,儿臣尽量做到无一人漏网,然后等母皇派专人审讯。” “好,查清幕后主使,凡参与者按行骗与舞弊论罪,关于考题泄露之事暂不得声张。” “儿臣明白。”贺兰敏德在宁婉坦诚之下,并没有怀疑宁婉是泄漏考题的幕后主谋,这叫宁婉暗地松了口气。但是究竟真题目是如何泄露的,宁婉百思不得其解。她替贺兰敏德奉茶,目光落在贺兰敏德的御书案上,瞥见几张被墨迹沾染的宣纸,忽然咦了一声。 贺兰敏德诧异的问道:“怎么了?” 宁婉萌生了一个念头,复又走到御书案前跪倒,“母皇恕罪,儿臣灵机一动,恐怕已经知晓了考题泄漏的方法。” “哦?快讲!”贺兰敏德放下茶杯,有些迫不及待。 宁婉抬头,踌躇着,“恐怕这事和凤藻宫有牵连,儿臣大胆说出来,还请母皇先息雷霆之怒。” “你的意思是说,是朕把考题泄露出去的?”贺兰敏德觉得可笑,口气也冷了下来。“宁婉呀宁婉,朕相信你这个女儿,你却怀疑朕,你可知罪!” 宁婉连连摇头分辩,“母皇息怒,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方才偶然间有所发现。敢问母皇,凤藻宫内何人替母皇收拾每日被墨迹玷污的残纸?”贺兰敏德每用墨宝,为了书写方便都会同时铺几张宣纸。所谓残纸,就是被上一张宣纸的墨迹渗漏污浊的铺在下方的纸张。 贺兰敏德感到奇怪,“自然会有内侍收拾,有什么问题吗?”她在宁婉的提示下也察看书案,有一张残纸刚巧就铺在她面前。她猛抓起来细看,或许是用笔着力的缘故,那残纸上墨迹隐约,虽然并不连贯,却也能辨别一二。 宁婉趁这个机会禀奏,“母皇可以再看看那出售的考题,字迹仿佛是被誊沓过的,和母皇的笔墨有五分相似。” 贺兰敏德恍然,不由得在这一刻佩服起女儿细微的观察力。她先命宁婉起身,心中略略计较,便随即传了凤藻宫一名叫做秋禾的内侍进来。 秋禾听贺兰敏德查问残纸去向,一口咬定说所有残纸全都烧毁了。贺兰敏德威胁他不说实话就用刑,他心虚得厉害,当拶子扔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害怕的向上磕头道:“陛下饶命,那天皇太女殿下来请试题,奴才等陛下去就寝后,按规矩是要把御书案的残纸都焚烧的。结果遇到冬启来探望奴才,他说他正练字没有纸,陛下用的纸都是上好的,就算被墨迹污染了还是可以接着用不必浪费。奴才不敢给他,他塞给奴才十两银子和一个玉佩,说陛下的纸有钱也买不到。奴才月俸也不过三两,见那玉佩也是值钱的好东西,一时贪心,就将残纸尽数都给了他。” “那个冬启是哪个宫的?” “他、他原先是贵君殿下宫里的,单管打扫书案收拾书籍,因他生得好,贵君嫌他碍眼,后来打发他去看守藏书阁。他和奴才是同一年进宫的,又是同乡,所以奴才和他熟识。” “母皇,这么说,那个叫冬启的内侍是识字的,儿臣觉得他十分可疑。” “来人,去藏书阁把冬启秘密看管起来,朕稍后要亲审,皇太女和朕同去。”贺兰敏德不等宁婉说完已经下令。 秋禾此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跪在地上浑身哆嗦。贺兰敏德冷冷的盯着他吩咐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先拖下去严加看管,等与那个冬启对峙之后,如有半句虚言,朕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