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十七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

十七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

    贺兰敏德与宁婉错愕之际,楚卿已经奋力挣脱了小侍们的拉扯,发疯一般跑进了栖凤殿。身后几名宫侍追了进来,见到贺兰敏德面沉似水,都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宁婉见状,挥手叫侍从们先退下,自己也告退到殿外。

    殿门关闭,过了不久,只听见里头嚎啕痛哭之声,接下来仿佛有茶杯摔碎的响动,还夹杂着贺兰敏德的吼声,“你、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

    楚卿亦撕心裂肺的叫喊着,“陛下,臣侍十七岁入宫,二十几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侍奉您,您怎么能这样绝,一点骨rou亲情也不念?臣侍膝下可统共只有云儿一个儿子呀!”

    “那又怎样!难道云儿不是朕的孩子了!楚卿,朕是皇帝,一国之君哪!两国邦交,皇子和亲自古就屡见不鲜。凭什么别人能去,云儿他就不能去?朕送他去和亲,叫他做太女君,将来父仪天下,朕又不是叫他去送死!”

    “陛下,千里迢迢,孤身远嫁,举目无亲,这与送死有分别吗!”

    “你!你怎么这般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陛下,就当臣侍不可理喻,就当臣侍胡搅蛮缠。陛下,您就可怜可怜臣侍收回成命。听说皇太女与燕国皇太女相交莫逆,您就叫皇太女去跟燕国皇太女说情,一定可以留下云儿,一定可以的!”楚卿说着又失声痛哭。

    殿外一片愁云笼罩,侍从各个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

    宁婉离殿门最近,本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想陪伴贺兰敏德开心解闷,谁料到遇到这样尴尬的情景。贺兰敏德声音高,楚卿声音尖,他二人的拌嘴真是半字不差往耳朵里钻,想不听都难。

    宁婉正郁结,身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兰凝云难掩焦虑,在侍从的陪伴下匆匆赶来,见到宁婉俯身叩拜,“皇太女jiejie金安,请问我父君是不是在殿内?”

    “嗯,你先起来吧。”宁婉虚扶了他一把,“你来得正好,楚叔叔为了你的婚事一时想不开,正在殿内同母皇争执。这已经有一会子了,本宫不便进去,只希望莫要真闹出事情才好。”

    话音未落,栖凤殿内,贺兰敏德怒火满腔,“混帐!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你告诉朕,是谁在你面前进的这些谗言?是谁捏造的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是谁!”

    “没有谁!臣侍就是知道!”楚卿的声音透着十足的倔强,“皇太女表面上惺惺作态装好人,实则和那个上官妍倩狼狈为jian。云儿远嫁燕国就是她在背地里怂恿陛下的。臣侍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算计了云儿一次不成,又要算计他第二回?难道容不得我们父子在一处吗?况且云儿是陛下亲生的,臣侍十月怀胎所得,而那个宁婉,不过是君后当年抱回来的一个野种……”

    “你住口!”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煽在楚卿的脸上,楚卿跌倒在地,下意识地用手捂嘴,摊开掌心时已经染了丝丝殷红。

    贺兰敏德气得浑身发抖,因无处宣泄,回身抬起一脚就将御书案踢翻。

    东西散落一地,况且这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殿外所有人。宁婉率先跑进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四皇子贺兰凝云以及一干栖凤殿的侍从。

    贺兰敏德脸色铁青,指着楚卿盛怒之下吩咐道:“去传杖!快去!朕要亲手打死这个口没遮拦不知体统的贱人!”

    “不,母皇请息怒!”贺兰凝云抢上几步跪在了楚卿身边,含着眼泪抬头哀求,“母皇,事情全因儿子而起,父君也是一时心疼儿子才会口出妄言。儿子愿去燕国和亲,只求母皇看在与父君素日的情分上千万饶了他这回。”

    “是呀,楚叔叔顶撞母皇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母皇三思,后宫侍君违反宫规,自有宫中法度约束惩处。我大唐自建国以来,只有杖毙的宫侍,哪有受杖责的君卿呀?”宁婉走过去扶着贺兰敏德坐下,不停的帮她抚胸顺气。“母皇,凤体要紧呀!太医才说请您戒骄戒躁,绝不可妄动肝火。好了,您先消消气,儿臣命人煎碗宁神茶来。至于楚叔叔,不如叫四弟先送他回宫吧?”

    “哼!送他回宫?你不晓得他方才都胡说了什么?”楚卿方才所言,除了宁婉,殿外所有的人都听得真切。宁婉知道楚卿的话可恶,也恼恨他拿自己出气,可眼下却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宁婉淡淡一笑,又劝道:“俗话说,吵架无好言。今日闹到这田地,儿臣也有错。儿臣刚才就该亲自送楚叔叔回宫的,不就生不出这许多事来了?母皇若仍恼,非要处置楚叔叔,还请母皇看看儿臣的面子,也看看四弟的面子,从轻发落吧。”

    “嗯,好,你既给他求情,朕就免他死罪。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凝云,将你父君送到冷宫去。自今日起,楚卿褫夺封号,降为九品御侍,一切优待全免。羁押待罪期间,不得任何人探望,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否则重重治罪!”

    “母皇!”贺兰凝云闻言如晴天霹雳,脸色煞白,跪爬了几步,双手哆嗦着扯住贺兰敏德的衣袍哀求道:“求母皇开恩,父君有罪,儿臣愿意替他赎罪。儿臣不要皇子尊贵,情愿入冷宫替代父君,还请母皇看着儿臣,给父君一条活路。”

    楚卿自入宫便蒙受圣宠,更攀附白贵君,二十几年来在后宫呼风唤雨。贺兰凝云深知他父亲平日里大方随和,都不过是面上功夫,实则斗狠要强样样不肯输人。如今若真落得冷宫囚禁的滋味,定比立时要了他的命更令他煎熬百倍。

    果然,楚卿听到贺兰敏德的旨意浑身一阵剧烈颤抖。呆愣良久,凄凉的啊了一声,才如梦方醒般瞪大了眼睛,满腹委屈,“陛下,臣侍知道错了,臣侍有罪,求陛下宽恕臣侍这次,臣侍以后再也不敢了。”言毕跪在地上不停的叩头。

    贺兰敏德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朕还要怎么宽恕你?你刚才的话就是将你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你去冷宫好好的反省吧。不过你放心,凝云是朕的儿子,朕绝不会亏待他,也不会允许别人欺负他轻践他。”

    贺兰敏德说罢摆了摆手,楚卿知道求恕无望,心中悔恨不迭。他凄惨一笑,又行了大礼,“臣侍谢陛下不杀之恩,以后臣侍不能侍奉陛下左右,还望陛下保重凤体,臣侍就此叩别陛下。”说着爬起身,晃晃悠悠朝门外去,又招呼贺兰凝云,“云儿,咱们走,别再打搅你母皇的清静了。”

    他声音飘忽落寞,说不出的惨淡.贺兰凝云流露出万分忧心的神色,忙向贺兰敏德告退,紧走几步去搀扶父亲。

    望着这二人消失的背影,宁婉心中也不是滋味,“母皇,楚叔叔表面温顺,实则倔强,在后宫又是从不示弱的。此番打击对他来说不知是否承受得住?儿臣再向母皇讨个情,先恩准他回端庆宫静养几日。儿臣恐怕……”

    “你的意思是怕他会寻死觅活?”贺兰敏德意味深长的看了宁婉一眼,“难得你有这样的心胸呀!他方才大不敬之言想必你不会没听到,此时此刻,你竟还能替他着想……”

    “母皇,性命攸关,不论楚叔叔如何出言犯禁,毕竟也是儿臣的长辈。他与母皇相伴了二十几年,无功也有劳。何况凝云又出嫁在即,儿臣不想节外生枝。方才见楚叔叔脸颊有伤,母皇给儿臣一个恩典吧,传太医去替他瞧瞧。”宁婉说话间撩袍要跪,贺兰敏德一把拉住她,顿了顿,“罢了,朕并非薄情寡义之徒,你,去传旨吧。”

    “谢母皇恩典。”宁婉面色一喜,叮嘱小侍们好好伺候贺兰敏德,便匆匆出了栖凤殿,奔冷宫而去。也不过才走了一半的路程,经过上林苑时,却不知自何处忽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有小侍神色慌张飞快地跑了来,一不留神,差点撞在宁婉怀里。

    宁婉责备道:“慌什么?出了何事,走路也不成体统?”

    那小侍是贺兰凝云身边的,看清了宁婉,顿时哭丧着脸跪下了,“启禀皇太女殿下,奴才随四皇子送楚主子去冷宫,经过上林苑的时候,楚主子谎称脚崴了要坐下休息,谁知趁四皇子一个不留神,他……”

    “他怎么了?”

    “他、他撞树自尽了……”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宁婉草草用了膳,躺在庆瑞斋院子里的摇椅里闭目养神。院子里花香扑鼻,和煦的阳光照射下来,又有翠鸟啾啾鸣唱。宁婉连续劳累了几日,渐渐困倦上涌,昏昏欲睡。

    忽然,一双手轻轻蒙住她的眼。

    凤雏向院门口的茹筝示意不要声张,故意捏起嗓子,“猜-猜-我-是-谁?”

    “凤儿……”宁婉淡淡一笑,轻柔的掰开凤雏的手,攥住了就势一拉,就将凤雏拉入自己的怀里。凤雏坐在宁婉腿上,倚靠着宁婉的肩膀,撅着嘴作出几分无趣的样子,“为什么殿下每次都能猜中?”

    “呵呵,因为在这东宫之内,敢对本宫动手动脚的人就只有凤儿你一个!”宁婉说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凤雏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端详了半晌,叹了口气,“两天不见就瘦了,听流鸢说这几日殿下一直胃口欠佳,莫非,还再为楚卿的事烦恼呀?”

    楚卿自尽,虽得宁婉及时传太医救治,却终因伤重回天乏术,两日前逝于端庆宫。大唐宫规,后宫侍君不得擅损体肤,更不许无旨自尽,否则按大不敬治罪。楚卿本已遭贬,又一时意气自戕自身,按律尸骨不得掩埋,应弃于宫人坟岗。然上至君后、宁婉,下至众皇子、侍君无不为其求情,贺兰敏德又念在四皇子和亲在即之故,特减免其罪,准其按三品卿礼安葬,只不过不得进宗庙入葬皇陵,不许皇子送葬守孝,更不许宫中拜祭。

    凤雏见宁婉脸色隐隐不郁,半晌又不回答,便笑着起身走到她背后,两手按在她肩上,默默含笑为她揉捏舒缓筋骨。

    过了片刻,宁婉一只手覆在凤雏的手上拍了拍,“好了,本宫没事,你不用担心。对了,这段时间难得见你来一趟东宫,今儿是怎么了?淑君殿下大驾光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殿下,君上是受了太女君殿下之邀来的。”雪竹走上前来几步,手里还捧着一堆书册。

    宁婉随手拾起一本,“这什么名堂?”

    凤雏淡然一笑,“是柔芙殿装潢的图样。今儿太女君请了内府的官员来讲解柔芙殿装潢陈设,怕臣侍有什么不满意之处,特意叫臣侍来听听。”凤雏大婚在即,柔芙殿被指作淑君寝殿,一切布置陈设均要符合皇室规格。白玉彦摸不准凤雏的喜好,又不想擅自作主,便特意请他这位正主儿来拿捏主意。

    宁婉见凤雏提起白玉彦时并没有丝毫抵触之意,欣然一笑,“这样最好,你们兄弟两人凡事有商有量,以后住在一处和和睦睦的,本宫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凤雏点头,“殿下放心,太女君其实也蛮好相处。之前臣侍也使过小性儿,耍过脾气,以后自然要收敛的。况且大婚之事繁冗复杂,太女君事无巨细均一手打理。单凭这一点,臣侍便自愧不如。”

    “呵呵,你也自有你的好。太女君贤良淑德,本宫的凤儿又何尝不是?本宫爱你疼你,只因你比旁人多了一分真性情,在本宫面前从不遮掩,所以本宫凡事也不瞒你。”宁婉说着起身,拉了凤雏搂在怀里,“听说内府定制的礼服很漂亮,试过了吗?”

    “嗯,挺合身的,只是太奢华了,臣侍总不能习惯。”凤雏册封淑君后,依旧不喜瑰红粉彩之色,礼服多为蓝青银白。

    宁婉笑着戳指他的额头,“你呀,大婚这一辈子才一次,还挑三拣四的。”

    凤雏顽皮的吐吐舌头,“是呀,臣侍也就一次,不过殿下嘛,就不知道有几次呢!”这话口气醋意十足,可他心中其实并没埋怨,调笑的意味更浓,“古人也有享齐人之福一说,殿下更不同凡响,以后三宫六院,天底下的美男子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个促狭的小东西!”宁婉嗔笑,“纵然后宫弱水三千,本宫还不是取你这瓢饮?”

    两人谈笑间气氛顿时轻松了,凤雏见宁婉眉头舒展,心中宽慰,正想着拉她去花园走走,谁知流鸢快步进了院子,神色微显慌张,“殿下,四皇子他、他在宫门求见。”

    “哦?”宁婉和凤雏同时止住了笑声,凤雏偷看宁婉的脸色,有些疑惑的说道:“四皇子不是病了吗?君后领着臣侍昨日才去端庆宫探望他,他都还不能下床,又跑来东宫做什么?”

    流鸢皱眉,“淑君殿下说的是,还有一桩,奴才不得不禀报,四皇子是穿着孝服来的。”

    “什么?”宁婉一惊,“他竟然如此大胆?母皇已经下旨不许他守孝,他这么做是存心要和母皇顶撞了。流鸢,你出去叫他走吧,本宫不见。”

    “殿下,这不好吧?”凤雏于心不忍,“四皇子因楚卿去世,一时悲痛也情有可原。况且他从不来麻烦殿下的,今日求见,想必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有事相求吧?”

    “若本宫料得不错,他想求本宫上奏母皇,允他守孝缓嫁。本宫万不能答应他。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之欲求本宫无能为力,所以倒不如不见。”宁婉叹息着挥了挥手,流鸢领命自去。

    凤雏沉闷了好一会儿,“可怜他们父子了。听说楚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宝贝的什么似的。四皇子也是个至纯至孝的人,如今父亲死了,连孝服都不能穿,哭几声也要躲在无人的地方,叫他情何以堪呀?”

    “是呀,四皇弟确实可怜。然楚卿之死也属意外,无法预料。”当初与上官妍倩定下两国婚盟,宁婉虽不能算是始作俑者,却也顺水推舟指点一二。本希望贺兰凝云成为有力的筹码,却不想楚卿之死逆转乾坤,如今四皇子成了最难料理的一块心病。

    只听凤雏又感伤道:“四皇子命运多桀,本来以为魏国取消了婚事,他就不必离乡背井。如今命运却同他开了个玩笑,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跳不掉和亲二字。”

    “他是去做太女君,又不是流徙发配,是无上之荣耀。”

    凤雏苦笑,“殿下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臣侍自小离家,在外的苦楚比谁都明白。虽说自古皇子和亲历朝历代都数不胜数,但细数下来,有多少能和妻子白头到老举案齐眉的?又有多少能怀上子嗣继承皇位的?不过是虚名而已。运气好的锦衣玉食在深宫里颐养天年,无非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牢笼,那运气不好的,或被杀或被贬或郁郁寡欢而死,深宫的冤魂数不尽,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才不分你是金枝玉叶还是蓬门荆布……”

    凤雏越说越难过,神色戚戚,宁婉亦动容,轻柔的握住他的手,有那么几分后悔,“本宫原没体会到这些个,你这一说,本宫真觉得有几分对不起楚叔叔和凝云了。只是联姻的圣旨都下了,不嫁已不可能。唉,这样吧,本宫就勉为其难,进宫面见母皇,希望能叫凝云为楚卿守孝三日。稍后再命人将凝云的嫁妆置办的更丰厚些,另修书一封,叮嘱燕国皇太女切莫要冷落了咱们四皇子殿下。”

    “也只能这样。”凤雏无奈,忽然又想起什么,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宁婉,“殿下,如果咱们也有一个儿子,臣侍是说如果,殿下会舍得他去他国和亲吗?”

    “凤儿……”宁婉未料到凤雏有此一问,两人相视半晌,宁婉笃定地摇头,“不会!本宫与凤儿的孩子自与旁人不同,本宫知道四皇弟的遭遇令你感触颇多。本宫答应你,若我们真有儿子,无论何时何地,本宫都不会叫他去他国和亲。”

    “真的?”见宁婉点头,凤雏心情激动,也不顾光天白日,一把搂住了宁婉的脖子,“我就知道,你待我是最好的,我嫁给你是对的!”

    “呵呵,傻瓜,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结发的夫君,我不对你好又对谁好去?”凤雏许久不肯放手,笑容中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宁婉被他搂得紧紧的,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