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夜啼 上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夕阳沉似血,古道马迟迟。一灰衣六旬老妇,一白衫年轻公子,两匹马徐徐而行,路旁几株枯藤缠着硕大的树干,片片萎顿的黄叶随风飞舞,接连落在白衣公子的肩上,他只笑笑,也不抬手去拂。 秋日的晚霞虽比不得春意盎然,却透出安宁恬静的味道。山间仍有些晚开的野菊,黄白相间,簇簇散发着淡雅幽香。白衣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瞥见远处隐隐青山脚下,一条玉带波光粼粼,更有坐落不一的三、两处庄户,生着几缕袅袅的炊烟。 许是心情爽朗的关系,白衣公子驱马向前奔去,却不忘回眸灿然一笑,不经意间,颇流露出好几分颠倒众生的妩媚来,“师傅,前面有农家,还有一条河,我先去饮马。” 河面不算十分的宽,河水清澈见底,细看之下,墨绿色的水草间一群群鱼儿翻着浪花游来游去的。白衣公子毕竟才过桃李之年未及弱冠,此刻陡然来了兴致,也顾不得黄昏水寒,便挽起裤脚脱了鞋袜趟下水去。 “师傅,您看,今晚上有好东西下酒了!”双手攥着一条少说也有十来斤重的大草鱼,白衣公子笑呵呵的往岸上走,然而,他的师傅,那一位六旬老妇,目光并没有被他吸引,而是一直紧紧盯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对岸沉默着。 “您怎么了?”白衣公子诧异的回身,但,只一眼,手里的鱼儿就立刻被惊得丢了出去。 虽然是黄昏,但阳光依旧洒着金线,前方开阔平坦,于视野没有丝毫的阻碍。白衣公子下意识的捂住了嘴,老妇策马趟过河,下了马站在布满了鹅卵石的河滩上,双眸凌厉,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离她脚下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的确是两具尸体,血迹已经趋于干涸,尸体散发着腥气和腐臭。老妇将尸体翻转过来,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岁数都在二十上下,一样的墨绿轻甲罩衣,一样的精钢梅花刀,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的死法,其中一个被强韧的外力扭断了脖子,而另一个被剑所伤,贯通了心脉。 老妇略略迟疑的片刻,白衣公子也骑了马过来,只看了死尸的惨状一眼,便急忙侧过脸捂住口鼻。二人此时已经谈不上欣赏什么山野美景的兴致,老妇看了看徒弟,捡要紧的嘱咐了一句,“紧紧的跟着我……” “哎!”白衣公子小声应着,紧随老妇身后。两匹马沿着河岸一路向北行去,老妇且行且看,似乎在验证自己的判断,果然,走了不到几十步远,滩头上又出现了两具尸体,穿戴、兵刃均与刚才的女子相仿。 白衣公子拧着眉头,“师傅,这都是些什么人?盗匪吗?” “可能吧……”老妇从一具尸身上搜出一快令牌,擦了擦便揣进怀里。白衣公子远远瞧着,只觉得那牌子黑漆漆、乌涂涂的,看不透有什么名堂。“前面或许还有……”约摸走了半里多地,沿途的尸体加起来总共有十几个人,而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山坳里吹起了夜风,骤冷。 白衣公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攥紧了披风的领口,从小他就怕冷,而偏偏越是靠近唐国的都城云京,气候就越是严寒。不知不觉一路走来,本不十分宽阔的河面已经变成了曲折的溪流,两侧的山石越发高耸陡峭,不远的前方有一处凸起的岩壁,岩壁下一处空地,再向内深入,路径已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老妇示意徒弟别轻举妄动,寻了一根枯枝用随身火石点燃,四周顿时清晰起来。白衣公子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就在他马头前不过一丈的草丛里,三三两两的尸体横卧交叠,一辆马车的门已经被削掉了半扇,车身和窗户上都插满了锋利的箭。老妇借着火光走过去细细查看,马车里并没有人。老妇伸手拔出了插在一具尸体上的钢刃,火光投映在银光闪闪的刀柄上,有一个字染着血渍---“云”。 老妇沉吟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几乎在瞬间更替了几次,有些事她不敢确定,但有一件事可以笃定,就是这柄钢刀的主人与她此行的目的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傅……”白衣公子轻轻喊了一声,“师傅,咱们…还是回去,这里……阴森森的……” “走吧!”老妇笑了笑,这是她自刚才看到尸体后第一次笑,若她自己能看到,都会觉得这个笑在这样幽暗恐怖的场景里头十分之诡异。 两人按照原途返回,在山脚下找了一处农家借宿。粗茶淡饭裹腹之后,白衣公子一个人睡不安稳,便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如钩的残月发呆。 “凤儿……” “师傅……”白衣公子转回身,老妇双手环抱,立在院子里那棵粗叶大杨树下,眼神里透出多年来的慈爱和关切。 “刚才吓着了?见你晚饭吃得很少,几乎都没动筷子……” “还好,师傅,我,我只是有点害怕。对了,我们,快到云京了吧?”白衣公子讪讪的低着头,手里不停的揉搓着腰带上的素色穗子。 “还有将近四十里路就到了……”老妇缓缓走过去,驻足在白衣公子面前,“告诉师傅,为什么非要选择去云京呢?” “我,我只是想去,……再说,很久没去了,快十年了,很想再去看看……”白衣公子的口气淡淡的,而脸颊上的一片绯红却暴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师傅也离开故乡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 “嗯,是该回去看看。”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老妇并不愿意点破,他这个弟子是个乖巧明理的人,却因着从小到大隐忍的事情太多的缘故,再多的苦都喜欢咽在肚子里。“别忘了四个月之后是你母亲的寿辰,去年你就被事情绊住不得回去,一个月前你母亲修书给我,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寿宴前带你回上京。” “我知道,大姐也来信了,那一天双喜临门,她迎娶冷家哥哥,叫我别忘了带两份贺礼回去呢。”提起母亲和长姐,白衣公子的眼眸中立即布满了温柔,对于自幼丧父的他来说,母亲和长姐就好像遮天蔽日的大树,无时无刻不呵护着他这颗柔弱的花蕾。 “呵呵,好了,夜深了,风寒露重,快去睡吧。”老妇拉了徒弟走进东屋,这家农户很简陋,屋子里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木桌和两把凳子,外加炕头一只掉了漆色的木箱。油灯冒着丝丝的黑烟,老妇挥袖息了灯,便掩门去了对面的屋子。 一室陡然黑暗。 然,有些破败的窗户缝中,朦胧的月光影影绰绰投进来,染了细碎的光华。 白衣公子十指交握,半晌一声唏嘘,风月有情时,总是相思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过这话,除了风月,终究只能和自己说说罢了。 三更,沉月,万籁俱静,云京南郊二十里外的云岚山庄门口,一个掌着红灯的女童正在不停地向南张望。又过了一刻,阵阵马蹄声响传来,女童奔跑着迎上去,当看清来者的马车上也挂着一盏彤彤的红灯,面色一喜,连打了几声呼哨,山庄大门顿时洞开,十几名精甲的持刀护卫快速闪身出来,将来人悉数迎接了进去。 这一进一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深色的红漆大门便恢复了暮色中原本的宁静,再无一丝声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关冷烟将佩剑交与贴身小侍,褪去染血的衣衫,沐浴之后,换了一件天青色的石榴花花纹嵌边的长衣,墨染的长发用柔软的玫瑰花汁薰过的轻纱系住。披风是上好的锦纶织就,关冷烟燃起一只紫檀薰香,算算时辰,待香燃尽了,方才起身去云岚阁。 当初为了不招人瞩目,云岚山庄修建的规模并不大,一共四层,依山傍水错落而筑,每一关都是一道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屏障。云岚阁的位置在半山以上,关冷烟穿过迂回的云廊,到达云岚阁门口的时候,宁婉也刚好沐浴完毕,时辰拿捏得竟分毫不差。 “属下叩见殿下……” 关冷烟作势要跪,宁婉已摆了摆手,“罢了,来帮帮我。” 两个小侍很乖巧的退下去,关冷烟见床头的案几上摆着药瓶、纱布之物,便走过去轻轻撩开宁婉的衣袖。 伤口狭长并不太深,却狰狞的向外翻着,露出殷红的皮rou。关冷烟心里一抖,抬起头愧疚地向宁婉看去,宁婉熟视无睹的笑了笑,口气有几分调侃,“多好的一幅皮子,回头找些去痕的灵丹妙药来,免得日后留了疤遭人嫌弃。” “还有人敢嫌弃您?”撒上金疮药的一瞬,宁婉的嘴角疼的一扯,却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关冷烟用纱布和棉绢包裹好伤口,又从一个瓷瓶中取出一颗白色的丸药,“这是九功大补丹,殿下今日失血过多,服一颗有助于回复体力。” 宁婉颔首,放于鼻下嗅了嗅,便仰头吞了。关冷烟赶忙递了茶来,宁婉接过,细细抿了几口,“白日里的事不许对外声张,该处理善后的你都明白,我也不罗嗦,能遮掩的自然遮掩过去,不能遮掩的,只说是匪盗猖獗,那地界归哪个县衙管辖呀?”
“乐安县,刚才密谍司来回了,县令姓刘,是去年刚上任的,同进士出身,家世倒也清白,朝中并无依傍。” “嗯,那就好办多了,若真的计较起来,就说楚寇拌作商贾混进来图谋不轨,余下的事就丢给驻防守备。” “是,属下都明白,属下临来之前也已经派人去料理了,殿下只管放心。”关冷烟搀着宁婉靠在花开富贵的绣枕上,侧身坐在榻边,拉过一床锦被替宁婉盖好。“殿下受伤需要静养,属下会派人严密监视这几日出入云京的人,说不定还可以……” “哼,估计早跑了……”宁婉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荣辱不惊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忿恨。关冷烟跟她在身边也有好几年的光景,宁婉平日里生了多大气也不过沉着脸不说话,这样的表情也是头一遭瞧见,宁婉似乎咬着牙,“这仇我一定要报……” “殿下……” 见关冷烟微微诧异的目光,宁婉也察觉有些失态,没有受伤的手臂轻轻抚摸上关冷烟的如玉面颊,温润的指尖沿着颈部渐渐滑向领口,最后停留在金线描绘的石榴花纹路间,反复摩挲着。“白天的事多亏你心思缜密,本宫一时疏忽险些小河沟里翻船,不过,你却怎么想到那是个陷阱的呢?” “呵呵,属下并没有刻意去想,殿下将安危交与属下,属下自然事无巨细,有备无患,没想到歪打正着,话说回来,也是殿下您洪福齐天……” “呵呵,好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恭维的话,冷烟,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命。”宁婉向内挪了挪,并张开手臂,关冷烟会心一笑,习以为常的上榻,靠在宁婉怀里。 前一刻还在外人眼中的冷面首领,此时,流露出真心实意地妩媚柔情。 “殿下别说这个,当年没有殿下,冷烟要么早已不在人世,要么便在楚国卖笑为娼,苟活于世,殿下的恩德冷烟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报答万一,对了……”关冷烟忽然想起另一事,“殿下打算何时回云京?”见宁婉探究的目光,又解释道,“两天前,燕国四皇女来了,属下安排了极乐馆给四皇女下榻,另外叫翠乔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四皇女似乎十分关心殿下回朝的日期,属下想着,她这次来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特别的事儿?无非就是皇太女之位,不过,以她的资质,我总是不太放心的。唉,本还打算静养几天,罢了,离朝议还有几日?” “还有五日,按照预定计划,殿下应该在四日后回京。” “那就提前两天回去吧,另外,明日叫傲卿来一趟,今儿个月末,她逢一、十便巡营,这里离她的大营不远,来往更方便些。” “是。”宁婉的话关冷烟都一一用心记下,宁婉见他忍了又忍,眸子里似乎还有话要讲,不免笑了,“有事情就摊开来,外头我不晓得,只是在我面前,你藏不住事儿。” “呵呵,殿下,其实属下要说的还是和燕国四皇女有关,殿下有没有觉得四皇女对翠乔似乎有些不同?” “哦?连你也看出来了,这事儿上次子桓也提起过,怎么,四皇女开口了吗?”燕国四皇女上官妍倩,宁婉的知交老相识,虽然朝堂上不怎么得意,情场上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还没有,不过属下冷眼瞧着,也不差这几日了,恐怕就是在等殿下呢!” “嗯,看起来她是真的动心了,也难怪,翠乔的样子和皓君的样子颇有几分相似。”皓君是上官妍倩的侧君,名叫连皓,人称皓君,表示尊重之意,然而,几年前却不知何种原因没了。“好时机呀,我正琢磨着燕国皇室之中该有个体己的自己人,翠乔好歹跟了你也有两年了吧,到时候该怎么说你就拿捏着办。” “是。”见宁婉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关冷烟起身放下帷帐。回眸看去,床榻之上,宁婉一张俊秀的脸庞睡得沉稳,关冷烟满足地笑了笑。 有时候,人不能太贪心,他庆幸,他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