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奚梅极力注目于姝娈:“这确是此间关节所在,北平城里熟识你娘的人算不算多?依你之见,请张大娘悄悄出府抓药可否?只要我们三人不说,便没有人能知道,等到朱棣回来时我早已康复。张大娘和你定能将我照顾得很好!” 腹中的痛越来越剧烈,心中的焦苦愈加难耐,奚梅抓着姝娈的手越来越紧,“你若不答应,我便不让你去!” 她摇摇欲坠,腰腹间熟悉的间歇性疼痛越来越频繁,热浪滚滚一拢一拢侵入发肤,渗发出层层的汗来。腹中却又有道道寒意往外散,如此冷热交替着,原本娇俏可人的脸容此刻却如中海湖面上刚刚被暴雨肆虐过的莲荷,荷茎似再也支撑不住,荷瓣无力的垂着,身子犹如浪尖的一叶浮萍正在努力地寻找依靠。 有大捧大捧的阳光挥落了下来,折香堂外廊下青红砖石点缀成的莲花在她眼前渐渐漂浮,神思开始模糊。于是生生将唇咬出血来,逼出一丝灵台清明,渐渐零碎的眸光被强行再度凝聚,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看着姝娈。 姝娈到底年轻不经事,因着上回奚梅小产闹出的阵仗,此刻更是完全慌乱了手脚,只一味地哭。张大娘见奚梅过了往日的时辰还不去用朝食,一时奇怪便朝折香堂而来。 见得张大娘走了进来,奚梅吃力道:“大娘,快关门!” 张大娘一听奚梅的声音便道不好,忙反手将门关上,待到走上前来看清奚梅时,也是慌了手脚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奚梅拣了要紧的言简意赅:“我应是有了身孕,可这回却又没保住。大娘,不要惊动任何人,用上次宁王留下的方子悄悄地抓了药来。” 夫人再度小产,姝娈只顾着哭,张大娘再如何震惊也知道须得镇定下来,忙喝道:“姝娈,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快去请大夫。” 姝娈一壁抹眼泪一壁道:“娘,夫人不让请大夫!” 张大娘听了大惊之下也有些怔怔,奚梅腹中的凉滑之意越迫越近,下腹的坠涨感愈发严重,日色变成一团团模糊的白影。她知道自己撑不得多久了,几乎是哀求道:“大娘,不要告诉朱棣,朱棣此时不可分心。也不要惊动任何人,用上回……上回宁王开的方子!” 张大娘虽急得脸煞白,然而张玉早年间也常常随王爷出征,身为**也明白了奚梅心之所虑,而且夫人入府这样久了,怕是对这这府里头的纷繁复杂也懂了些许。王爷不在,三宝也不在,夫人又小产之事确实不可传扬出去叫人再动手脚雪上加霜,当下重重点头道:“夫人放心!” 奚梅只觉腹中剧痛犹如万锥搅捣,手心中湿腻腻的汗水越漫越多。渐渐抓不住姝娈,血气直逼上脑,惊涛骇浪般的痛楚终于将她卷没! 张大娘在姝娈就要惊呼之前捂住了她的嘴怒斥道:“快去打一盆热水来,娘出去抓药,你在这里守着,不许走漏一丝一毫的风声!” 再看奚梅时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一缕鲜红自她身下漫流,张大娘瞠目急道:“快去!” 姝娈这才收回心神,忙去耳室中取热水,不忘跟她娘嘱咐了一声:“娘,你出去时要小心,折香苑里头如今有暗卫守着。” 张大娘立时明白,王爷即便自己不在也定会派人暗中保护夫人,她深吸一口气,强自若无其事地出府而去。此时,甘棠张罗着朱高炽兄弟和朱智晼姐妹以及良医所的一干人等与她一同前往庆寿寺,暗卫们严密监视着而忽略了本就不需要关注的张大娘。 姝娈和张大娘一起将熬好的药撬开奚梅的牙关一点一点地喂了进去,春夏秋冬不过刚转了一季,折香堂内就再度有了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气味,叫人愁苦难耐。 她们一左一右地守着奚梅,孤灯摇弋,姝娈拿着张药方反反复复地看,悲愁垂涕道:“没错啊,那次宁王爷抓药时我跟着一道去了,宁王爷是那般仔细,每一日吃什么药什么时辰吃都列明了的,夫人怎地还不醒呢?” 东边已有明月悄悄攀上枝头,偌大的折香苑里寂静得连风声都无,堂后的那一丛丛翠竹也不曾发出一点声响,这样的安静叫人莫名的心慌。奚梅蜷卧在绣着远山蘸绿的帐帘里,昏黄的烛火将她的羽睫在青玉般毫无血色的肌肤上投下丝丝一动不动的剪影,整个人飘渺得好像一朵浮云,一个不留神便会远去。 张大娘替奚梅掖了掖薄被似安抚姝娈也似安慰自己:“夫人的气息倒是与上次一般越来越好,宁王爷的医术咱们上回也是见过的,夫人救治不及都能恢复得那样快,这次定不会有事!老天爷保佑,夫人好人有好报!” 姝娈听她娘这样说,稍稍放心,轻声问:“娘,你早先出去可曾被人发觉?” 张大娘摇头:“今日的北平城全乱了,王妃带着一府的主子奴才忙着张罗,根本顾不上折香苑。娘出府后才知道,北平城里的多处水源被人下了毒,大夫们都忙着出诊去了,这才找了个不起眼的药铺找守店的小二抓了药,想来那店小二也是个不懂药理的,只顾抓药并未觉得药方有何奇怪。” 姝娈一听不免又是一惊:“怎么会被人下毒?” 张大娘摆摆手,看了一眼奚梅:“毒已无防,王妃今日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不但带着良医所和北平城里的大夫给百姓们送去了解药,如今还在跟大夫们一道翻阅医书看如何解水源之毒。眼下北平城里无人不交口夸赞王妃高贵大气,与王爷真真儿一对患难见真情的夫妻。城里的女眷们纷纷要效仿王妃的贤良淑德呢!” 姝娈听他娘提及王妃愈加悲苦:“娘,夫人不给走漏风声,一来怕王爷不能好好打仗徒增凶险这我明白,另一层意思难道是怕王爷不在王妃出手加害么?可如今的良医所今时不同往日,再借他们万儿八千个雄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残害夫人啊!”
张大娘想着奚梅素日里心性,心疼不已:“夫人这样剔透心思的人,上回小产的事情只怕也瞒不过去,不过怕王爷忧心,藏在心里不说罢了。不过依我看夫人多半还是怕扰乱王爷的心神,你还小,不懂,这女人啊,若是嫁了人,夫君便如自己的性命一般,宁可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也断断容不得自己的夫君有一星半点的凶险。” 她止不住地落泪:“可怜了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府里头,纵然王爷看护着,可能保得了一世么?这才入府多久,就小产了两回了。” 姝娈瞧着奚梅又伤心又不解:“我真是无用,上回夫人小产思来想去至今也没找出个缘由,这回更是摸不着头绪。王爷护得这样紧了,怎地就如此防不胜防呢!” 张大娘抽泣着怨道:“真的护得紧么?王爷此时正在韵藻楼,怎地不来瞧一瞧夫人呢?也罢,王爷若是知道了,不啻闹出怎样的风波来,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再添上一层乱来,夫人醒来后更加不安于调养也无益处。” 姝娈想想泪珠子掉得越发厉害:“我明白了,夫人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不愿王爷再迁怒他人。” 张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心善,这回小产怕是自己忧思过度的缘故,你没瞧见么?如今只要王爷不在,夫人便爱在那问梅亭中痴痴地朝天边望,再看着另一边的燕王府,常常一站便是一整天。夫人这样的玉一般的人儿,怎么就给困在这王府里头了呢?”说罢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姝娈犹自不解:“王爷这样爱着夫人,还不够么?” 张大娘摇摇头:“这高墙厚瓦里又怎是夫人这样喜欢自在的人愿意呆的呢!” 忽见床上的奚梅动了动,张大娘不敢再说,姝娈喜道:“娘,我去将温着的药和白果清粥桂花山药端来。” 果然姝娈走后不久奚梅便悠悠醒转,瞧见张大娘后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如今能醒过来便知自己已然无事,谢谢张大娘了。” 张大娘拭一拭眼角止不住的泪道:“夫人哪里话,真是苦了夫人了,幸好宁王爷上回留的那些方子还在,也是差不多的节气,如今唯有好生调理好夫人的身子才是!” 奚梅不放心,缓了口气追问道:“大娘出去抓药时可曾被人发觉?” 张大娘摇头:“夫人放心,平素里大娘不爱抛头露面,北平城里认识我的人并不多。今日府里头也忙乱了,故而没有人发觉。” 奚梅放下心来,很努力地用完药和膳食后尽力地微笑:“大娘,你也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很好。你若是整夜呆在这折香苑不曾出去,难免惹人怀疑。” 张大娘担心如今的奚梅还在用心过度愈加会伤了身子,只得一再嘱咐了姝娈方万分不放心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