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权亲自给小女取名朱智晗,对外宣称宁王长女,由王妃抚养,一应的乳母丫头竟是比着郡主的仪制来配,将一个生前无名无分的女子所出之女日日捧在手心,如此盛宠无疑让众人再度知晓了此女在王爷心中的份量,无人敢再猜忌此女的出身。 五月末,朱权终集广陵散之零星曲谱大成,日日在府内将聂政刺杀韩王得偿夙愿,自己毁容而死这一传说用琴声诉说得慷慨激昂时,朱柏一身布衣悄悄潜入宁王府。 远处草原的夜色似一汪清水中被蘸满墨汁的狼毫笔不经意地一划,被晕染开的墨于暮霭四合中一涡一涡由浅入深地漾了开来。一轮明月自天边徐徐升起,虽是盛夏的夜晚,草原却带着它固有的沁凉披罩在朱权和朱柏身上。夜风吹来时,二人宽大的袖袍被注满了无限的悲凉。 朱柏的手轻抚墓碑,“朱门宋氏之墓”。“朱门宋氏”,她曾经在他怀中,闪烁着一如晨起时凝聚于花瓣上的露珠般清澈的眼神不屑道:“我只嫁朱柏,绝不嫁湘王,我才不要进那王侯公卿之门。”是哦!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女子,可如今,他终于让自己只是朱柏,她却永远的离开,他与她之间,竟然隔成了生死! 朱柏低低问:“她可有话留给我?” 朱权摇首:“瑾儿曾言,是九月她自己松了最后一口气,什么话也没留。” 朱权看不清朱柏脸上的神色,只听见他道:“我想单独陪她一会儿。” 朱权颔首离开,朱柏缓缓地跌靠在墓碑旁! 月光如银如铺如洒,自遥远的地平线漫漫而来,仿佛带来了九月干净的声音执着相问:“因为我有了身孕,皇上又步步紧逼,你才肯死而复生放下这湘王的身份来娶我,是也不是?” 他真的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点点,她便跑开了,再也不曾理他。 最后那一次,她的声音中几乎要带着恨意了:“一定要哥哥死,才能换来我们的生么?若是如此,我宁可不要,否则余生定会夜夜被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朱柏不是没有想过偷龙转凤李代桃僵,可奈何即便是在景元阁中,也有皇上的眼线隐在暗处叫人背脊发凉,慷慨赴死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皇上察觉功亏一篑,宋汾又一意求死以命换命得小沐的现世安稳和九月一生福康。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注1)她本就是九月凌霜而开的那朵菊花,从不会损折半分心志。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有了他的孩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不会忍心离去,他终究还是看轻了她,生生将她逼向了绝路。他抱着墓碑仰天,恸哭到失声! 即便是炙夏,草原的月色也是带着朦胧的清霜之意,透过窗格一方一方漏到殿中,笼罩着朱权清朗的侧颜。他沉静端坐,想着朱棣与奚梅、朱柏与九月之情深似海;想着府中令人恼而生厌的两名侧妃;想着阿蕊明眸中闪耀着不可逼视的点点星光和樱唇轻吐的决绝话语,“若换做阿蕊,必然只得这样两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月落星沉,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殿里一方一方的淡冷逐渐被橙红替代,朱柏一夜未回,朱权也不去寻他,照例去看望张瑾和朱智晗。 朱智晗尚未满月,长得粉雕玉琢,十分漂亮。朱盘烒走路尚且不稳,然而日日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吵着要看meimei,嘴里模模糊糊道:“meimei,meimei!” 张瑾对朱智晗视如己出,纵是身子不济事,也带在自己殿中亲自照看,烒儿来时她便会摸摸他的脑袋微笑:“是meimei,烒儿日后长大了,可要护好meimei哦!” 朱权披着晨曦的柔光走到烒儿身边对张瑾道:“烒儿和meimei倒是投缘。”说罢,吩咐乳母先将烒儿带了下去。 他的手搭上张瑾的手腕处:“瑾儿,你今日感觉如何?” 张瑾摆首道:“其实王爷不必费事,妾身这身子自己是知道的,好不了了。” 朱权宽她的心:“对本王有些信心,只要你按时服药,三五年总是无虞的。” 张瑾的目光轻轻掠过朱权后停滞在朱智晗身上笑得语不惊心:“也不知是何缘故,烒儿与晗儿倒是投缘!” 朱权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晗儿道:“你好似跟九月也颇为投缘?” 张瑾答非所问:“妾身虽不知她腹中的孩儿是谁的,但也知绝不是王爷的,只不过这数月来看着她心里那般自苦着,如今瞧见是她自己松了那一口气,不知为何,竟有些替她高兴。” 朱权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沉默了。 朱柏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归来,朱权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晨露和夜霜交错混乱的气息,一如他脸上乱生的胡龇和冰凉的神色,与晴好的天空格格不入,叫人不忍去看。 他只默默地呆坐在密室中不言不语,连朱权走到他面前,他都只觉不见。朱权陪着他一道静默良久,将眸光黯去道:“我已给小沐在赤峰准备了住处,原本也是预备给你和九月的,如今九月虽不在了,你们的骨rou还在,湘王已去,你若是就此带着晗儿与小沐归隐也好。” 朱柏眼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气,脸上竟有着一丝可怖的意味:“十七弟当真这般做想么?宁王长女,好大的排场!给了这么大的名份,既羁绊住了我,也叫晗儿不得脱身,十七弟向来善权谋,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 朱权先是一愣,旋即脸上隐现一层薄怒:“十一兄此言好没道理!你迟迟不来,九月一直在瑾儿殿中养着月份渐大,可曾想过于九月而言之人言可畏,她撒手去了,难不成连孩子也要无名无分叫九月在天也心难安不成?” 想一想仍旧怒气难平:“我原本也担心你不能如期赶回,一早就想好了法子好叫九月和小沐脱身。至于你,一个已死之人自然是去留随意,我定会助你达成所想。事已至此亦非我所愿,我若是不正晗儿之名份,你倒是教教我,宁王府莫名多出一女,人多眼杂,如何能叫人不加揣度九月和晗儿的身份来历!饶是如此,亦不可谓不费周章。”
朱柏背脊一松,颓然夹杂着无限自责:“是我来晚了,是我对不住她!” 朱权瞧着他的神色终是不忍,缓和了声音道:“瑾儿身边的秋霜很是周到,配给小沐甚好,我自会同瑾儿商议。瑾儿与九月也很是投缘,极为疼爱晗儿,她跟随我多年虽没有你和九月那样的情分,却也是可信之人。” 朱柏并不能十分相信,问道:“十七弟果真如此想么?” 朱权带着毫不掩饰的豪气道:“你若是愿意留下助我,我自是如虎添翼欣然不已且会将晗儿养在宁王府一生一世为朱权长女,你若是只愿同晗儿安稳度日,我亦不会觉得就此不能展露拳脚更不愿强人所难。十一兄与小弟相交多年,难道连这一点都信不过小弟么!” 朱柏的脸色难看得似失了魂魄:“是为兄失言了,十七弟莫要见怪。” 朱权终而叹息道:“十一兄连日来已是精疲力竭,先好生歇息吧!” “不必!”朱柏起身努力端正了神色道,“九月不在了,晗儿痛失娘亲,若再无十七弟,也不得无锦衣玉食之生活。十七弟安排得甚好,现下晗儿父母双全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有十七弟的庇护为兄自是一千一万个放心。” 朱权眉心微皱:“十一兄可是想好了?” 朱柏声音沉沉:“世间再无湘王,只有朱柏!他日起事,上面那位不必再放在眼里,四哥那边更是不必相瞒。为兄多年来在荆州总算不是一事无成,景元阁众人已然解散各自隐去,他日事成自会有人带头拥簇十七弟。为兄愿意全力替十七弟夺得天下,只求不负宋汾所托许小沐一世安稳,有朝一日死落黄泉与九月相聚亦可无愧道一句晗儿得十七弟一生疼爱福泽绵长!” 朱权脚步一滞,缓缓坐下道:“十一兄,晗儿是你的亲生骨rou!” 朱柏似不能自持:“正因如此,我愧对晗儿,亦要为她计之长远!” “好!”朱权伸出手掌示意于朱柏,“那小弟先行谢过十一兄了。” 朱柏与朱权击掌后道:“十七弟可曾想过,下一步如何?” 朱权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如今一个个亲王连连遭难,皇上自己只怕也是如坐针毡,四哥那边已经耐不住频频出手,是时候做出一些令人不得不起疑之事,顺水推舟再添些变故,皇上登基已近一年,也该乱一乱方寸了!” 朱柏颔首:“你这里若生事端,四哥自然就能明白你心之所向。他因自身兵力不足,自然要拖你下水,关于此节,你如何做想?” 注: 1、宋郑思肖《寒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