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朱权为难的,不是让自己输,而是要输得不刻意,输得确实技不如人。而胡观,正好相反,今日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他一路周旋,使得朱允炆四平八稳地登上九五之位,又一力请辞不愿身居要职,如今再让朱允炆看到他文武俱佳,只怕日后用得着他的时候,皇上定然会求贤若渴。 昌盛已让御马监准备了三匹旗鼓相当的大宛宝马,原本给朱允炆和朱权准备的丝带是明黄和绛紫二色,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信物给胡观。只见朱权拿过那几条绛紫色的丝带递到胡观的手中,胡观尚不及应答,他又不由分说地从自己衣衫的下摆上撕拉几下,几条月白色的云锦丝带在他手中,好好地一件五蟠龙盘领窄袖月白长衫就这样被毁了。 直瞧得朱允炆和胡观连连摆首叹笑,胡观由衷道:“都道宁王爷最是潇洒不羁,视身外之物为尘土,彤弓如今可算是见识了。” 朱权洒然一笑道:“还请皇上莫怪臣失礼。” 朱允炆笑得澹然:“十七叔自当随意。” 一排柳枝已在百步开外的地方一字排开,俱已系上明黄色的丝带,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随风微微飘荡。 朱允炆最尊,率先牵过一匹宝马,翻身而上,自昌盛手中取过一把金漆拓木开元弓,再反手同取三支金羽箭,拉弓搭箭,一时间,鼓声大噪,朱允炆三箭齐发,朝着那一排柳枝而去,他一骑扬尘,三条柳枝齐断,借力向上反弹,明黄色的丝带耀耀灼目,叫人看不清楚,转瞬间,三根断枝已被朱允炆接在手中。朱权和胡观连同昌盛和禁卫军们连声喝彩,掌声雷动。 柳枝还剩七根,其实以朱权的骑射功夫,别说三箭齐发,就算是五箭齐发也不在话下。他就藩多年,朵颜卫最是精于骑射,他与脱儿火察和哈儿兀歹切磋时,若是没有两手实打实的功夫,如何能降得住! 只见他泰然自若地对朱允炆笑言:“皇上这一手已是珠玉在前,臣若想班门弄斧,只能剑走偏锋了。”说罢,慢吞吞地朝那一排柳枝走去,拔起三支,竖成一列,解下上头的明黄丝带,系上从自己衣衫下摆上撕下的月白色布条。 他又慢条斯理地走了回来,朱允炆道:“为公允起见,十七叔和驸马就同用此弓和箭吧。” 朱权也不矫情推脱,道了声“谢皇上。”后接过,却是反手只抽了一支金羽箭,“嗖”的一声,那支金羽箭飞出,直直地逐次射断那三条柳枝,朝上飞起,朱权一夹马肚,飞驰而去。不想,第三根柳枝因着前面两根的阻力,虽被射断,反弹之力却不够,朱权只接到了两根柳枝,为了拼力去接那第三根柳枝,略略腾身,整个人斜在了马背之上,奈何那柳枝早早地往地上落去,勉力而为也不能得,下盘一个不稳,便手上用劲,慌忙勒住坐骑,马儿陡然停住,前蹄高高跃起,他却因冲力险些摔下,狼狈不堪,连束发的玉冠都松了,鬓边有几缕发丝亦乱。 他拿着两根柳枝回到朱允炆面前连连掩面道:“在皇上面前妄自托大,这下丢脸丢大发了,臣这双手,还是弹琴的好,还请皇上赎罪。” 朱允炆亦笑:“十七叔过谦了,以一支箭连断三根柳枝,已属不易。其实十七叔这一局,与朕方才那一手,无论从骑术、准头、力道都要难上许多,不可同日而语。” 朱权忙忙摆手道:“射柳的规矩便是已接到柳枝者为胜,臣自知技不如皇上,还妄想以小巧取胜,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说着,将弓箭交给胡观,胡观与朱权眼神交汇间心下已明白了朱权的用意,照着朱权的方法也将三根柳枝排成一列,系上绛紫色丝带,向朱允炆先行请罪道:“微臣也想妄自托大一回,还请皇上许可。” 朱允炆笑道:“驸马不必处处拘礼,今日不过是君臣同乐,不闹那些个繁文缛节。” 胡观翻身上马,一支金羽箭破空而出,力道十足,连断三根柳枝,高高飘起,一个眼错,他已将三根断枝牢牢接住。场下一干人等惊诧于胡观的本领却无一敢喝彩,直至朱允炆拊掌而笑:“驸马爷不愧是东川侯之后,当真是一代英才啊,今日拔得头筹的,非彤弓莫属。彤弓彤弓,当真是人如其名!” 至此,场下一众人等才附和着纷纷向南康公主的驸马道贺,朱允炆将指着那把金漆拓木开元弓道:“这把弓,就作为今日射柳的彩头,赐给南康长公主的驸马,还望驸马日后继承东川侯的遗风,为国效力。” 胡观难掩喜色,跪下道:“谢皇上恩赏,臣没齿不忘,唯有以一己之身以报皇上恩德之万一,皇上万岁万万岁!” 回銮途中,朱权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启禀皇上,可否容臣回会同馆换件衣衫,这个样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朱允炆和胡观俱是难忍笑意,朱权的模样确实是像个富贵的山野樵夫,十分怪异。朱允炆道:“十七叔所虑甚是,否则皇阿奶见了十七叔此等模样,还以为十七叔射柳不成,反倒与柳枝化成的精恶斗了一场。” 这样一来朱权脸上更是挂不住,连连干笑道:“多谢皇上体恤。”径自先回会同馆换衣衫去了。 他沐浴过后,仍旧换上他那以黑色镶边的月白色暗格云锦长衫,再度往皇城内的春和宫而去。 春和宫内的家宴已准备妥当,马舜华带着朱文奎和南康与胡观正陪着宁太皇太妃说话,朱权前脚刚到,朱允炆后脚也到了。二人到时,南康正为了午后射柳,胡观抢了朱允炆的风头大为不快,而胡观则是在一旁又是作揖又是告饶。宁太皇太妃和马舜华也不劝,只用帕子掩唇而笑,知道他们夫妻二人不过是一向耍花腔罢了。 朱允炆听马舜华笑着说完缘由,朗声一笑道:“昨日,皇姑母还取笑朕与皇后情分深厚,今儿个,就与驸马爷让朕瞧得了真正的伉俪情深。驸马爷骑射俱佳,朕甚是高兴,不如朕替驸马爷求个情,可好?”
如此,南康也不好再使小性子,众人皆入席就坐。 因着宁太皇太妃吩咐了,今日不必由御膳房打理,乃是春和宫的小厨房置办的,故而,并未分开设案,而是摆了一张浮雕凤云纹的圆桌,围着圆桌放了七把椅子。按着次序坐下,朱权坐在了宁太皇太妃的下首,马舜华带着朱文奎依次坐在另一边朱允炆的下首,再是南康和胡观。 朱文奎尚不满两周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孩童的声音稚嫩清脆,又是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直逗得宁妃眉开眼笑,马舜华在一旁笑脸相陪。 今日筵席上的菜肴俱是由南康亲自打点,并没有照着御膳房惯用的菜式,连那重阳花糕也未用惯常的做法,黄糖水兑入她最喜爱的茉莉花露,花糕面上不仅嵌着零星的红枣儿和栗子,还零零落落地布了红绿丝儿和各种果rou,更别出心裁的是,花糕上并没有插上一般的彩旗,而是用紫色的彩纸剪出了各种紫茉莉花开的花样,端的是栩栩如生,精巧绝伦。 旁的也就罢了,今儿个重阳,这螃蟹定是必不可少的,一只只被蒸得红红亮亮。朱允炆先取了一只给宁太皇太妃道:“皇阿奶,您最爱吃蟹,快趁热尝尝。” 他继而转向朱权道:“白日里有件难事,想着晚间刚好可以问问十七叔有何高见?” 朱权忙道:“皇上客气了,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允炆看着朱权不急不缓道:“皇爷爷在世时屡屡提及蜀王世子的老师,便是自幼名满天下,素有当代‘韩愈’之称的方孝孺方先生,十一叔对方先生也是推崇备至,赞誉有加,甚为尊敬,如此一来倒叫朕有些为难,竟不知该授予和官职才不致辱没了方先生?” 朱权心头猛然一紧,皇上状若无心地在家宴上与他言及官员任用一事,若是以藩王不可干预朝政之辞为借口推脱,皇上定会觉得他心怀顾忌而隐讳不言,那么今日午后射柳之种种心机工夫皆算是白费了;倘若不痛不痒给出个可有可无的答案,难免有搪塞敷衍之嫌;可又不能锋芒太路,凸显自己于用人之道上知人善任而令皇上忌惮。刹那间,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颇为踌躇。 然而,皇上问话是容不得多想的,朱权思量着缓缓道:“臣有一愚见,想当年,秦朝吕不韦不过身为仲父竟有传世之作《吕氏春秋》,父皇一生之功绩不可磨灭,自当名垂千古。方先生有惊世之才,早已名动天下,当可为翰林院之首,率翰林院一众学士为父皇编撰《太祖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