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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胡观驾着马车驶入京师的城门时,天儿已经黑了。守城门的小哥跟他很熟,一看是南康公主的驸马,立刻一溜烟地跑上来溜须拍马道:“给驸马爷请安,您这是从哪儿来呀,好沉的一车子东西,再晚一些城门都要关了。” 胡观一向没什么架子,加之为人不论高低总是亲和有礼,人又是长得俊朗非凡,对那小哥亲切道:“天气热,公主突然想着扬州的邵伯菱角和琼花露酒。这菱角要的就是个新鲜,不放心别人,就自己去了,时间久了怕坏了味道。” 那小哥一听哪里还敢与他再闲聊,忙道:“怪到好清香的一股子菱角味儿,不敢耽误驸马爷。” 胡观微笑着离去,那守城门地不住地嘀咕:“这都多少年了,公主和驸马还是那么恩爱。想当年公主驸马成婚的时候,那些闺阁小姐的眼泪加起来,只怕几大水缸都不够装的。” 胡观将车停在了驸马府的角门,也不用守门的小厮帮忙,命小厮快快前去禀报公主,自己动手将那邵伯菱角和琼花露酒卸下。三宝带着道衍和尚从一堆酒坛子后面闪身进了角门边的一间小屋子,没有任何人察觉。 南康带着些人施施然漫步而来,见胡观满头大汗,拿出绢子心疼地替他擦拭,口中吩咐道:“你们还不快些帮忙将这些菱角和酒坛子搬去厨房和酒窖,吩咐厨房赶紧用菱角磨成粉做一碗冰碗菱角羹来,一会儿交给翠珠送去寝室,给驸马去去暑气。” 于是一群人各自忙活着,须臾之间走了个干净,胡观和南康交换了一个眼神。胡观也是身手极佳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后,确定四周无人,推门进了三宝和道衍和尚的屋子。 三宝和道衍见二人进来,忙行礼,被南康虚手一抬拦住道:“大师快别闹那些虚礼了,咱们说正事要紧。” 胡观环顾四周,看向道衍和三宝歉然道:“这里离角门进,出入最方便,就是过于简陋了,还请大师莫怪,三宝也别介意。” 三宝忙道:“驸马爷的话不敢当,三宝只是个奴才,只是怕有些委屈大师了。” 道衍端然一笑道:“老衲方外之人,上有片瓦遮头,下有寸土立地,岂有简陋一说。驸马爷客气了!” 道衍开门见山转向南康道:“公主一向深得圣心,因着自幼得懿文太子疼爱的缘故,皇太孙对公主也是毫无芥蒂,出入皇城一向方便。不知如今,宫里头情形如何?” 南康道:“因着父皇用过午膳后,便会有太医把脉,是而本宫日日午后都去请安,也好问问太医父皇的身子。说来也怪,父皇的身子倒是有好转的迹象,只是病去如抽丝,虽有好转,到底还是虚透了!” 道衍神色清明,执佛礼道:“此地不宜久留,既如此,老衲就等明日公主请安归来时再做商议。公主和驸马请回!” 胡观对南康点点头,道:“大师舟车劳顿,早些歇息,一日三餐,彤弓会亲自送来。” 道衍盘膝准备入定,微笑道:“有劳驸马。” 胡观和南康二人回房后,窃窃密语。胡观有些不解道:“馨儿,你说你四哥怎会突然遣大师入京。一向都是由昌盛和我们互通消息密发出去的,此行也太兵行险招了。” 南康悄悄笑言:“彤弓,四哥自小主意就大,这么多年来所布之局虽是盘根错节但却从无疏漏,我们只管依计行事即可。” 胡观的语气中有微微的叹息声:“馨儿,说到底,那毕竟是你父皇,我们这样竟算计他。” 南康眼眸一冷道:“哼,父皇?自我记事起,饿了渴了是四哥顾着。若不是四哥自幼就替我费心筹谋真心拿我当meimei,我哪有今日。我与四哥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时至今日,我连母亲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父皇更连我娘亲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他心里眼里只有懿文太子,只要懿文太子喜欢的,便是他喜欢的,我心里怎能不恨?” 胡观的言语有着深深的无奈:“唉,其实我心里也恨,父亲为国为民,一生辛劳,大哥更是战死沙场。二哥竟然因为蓝玉一案莫须有的牵连被满门抄斩,若不是你,只怕我如今也是身首异处。” 南康斩钉截铁般道:“彤弓,良禽择木而栖,即便我们不过也是四哥手中的棋子,但我竟能与先皇后之宁国公主比肩,而你亦在蓝玉案中全身而退。四哥的本事咱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就算只是棋子,我们也定要助四哥成事。” 门上有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二人深深颔首后再无言语。翠珠端了一碗菱角羹进来,伺候胡观用过之后,再无他话。 六月二十四,朱允炆散了早朝,照例去了乾清宫。皇帝连着七八天来,精神头儿略略好了一点,朱允炆陪着用了早膳还能说一会子话。 今日,早膳用毕后,皇帝将宁妃和一干人等连同昌盛都一起遣了出去,只说想跟皇太孙单独叙叙。 朱允炆扶着皇帝到寝殿躺下,皇帝示意他去将旁边一个浮雕九龙腾飞斗柜上的紫檀长匣子拿过来。 朱允炆依言呈上,皇帝将其打开,里面乃是一玉轴明黄绢绒圣旨。他拿出来交给朱允炆道:“炆儿,这是朕一早亲拟的遗诏,加之这大半年来都是你在处理国事。朕的心意,文武百官,诸位亲王皆已明了。待朕百年之后,由你即位,应无人再敢质疑,万无一失了。” 朱允炆心中倏然一惊,慌忙抓住皇帝的手殷切道:“皇爷爷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太医都说了,这些日子,皇爷爷的身子不是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么!” 皇帝超然笑了笑:“再好也终有个尽头,早点将事情交代了,朕也好心安。” 朱允炆面有愧色:“孙儿总是叫皇爷爷担心。” 皇帝长吁一口气道:“遗诏中言明,朕百年之后,各亲王不必回来奔丧,只需忠心拥立新帝,在各藩邸镇守边疆,便是慰藉朕的在天之灵了。朕的旨意他们不敢不遵,你的那些个叔叔们若是齐聚到了京师,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朕是怕你压不住。” 朱允炆羞愧得无言以对,只得道了声:“是。” 皇帝忽然神色一肃,沉默了一瞬,盯着朱允炆话锋一转道:“那个阿蕊,你到底打算留到什么时候?” 朱允炆被问得措手不及,一时应对不及又有些愕然:“皇爷爷怎会好好地想起那个阿蕊?” 皇帝耐了耐性子道:“朕也有年轻的时候,朕也是过来人,你的心思,朕不是看不出来。可你是储君,是将来的帝王,万不可被儿女之情而牵绊。” 朱允炆小声解释道:“皇爷爷,孙儿只是觉得那个阿蕊还不到除去的时候。万一哪天四王叔想起来,又或者那个奚氏想见见meimei,却发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岂非生疑,横生枝节。” 皇帝渐渐地有些按耐不住:“你四王叔如今在自个儿府里头和那奚氏正新婚燕尔,难舍难分,显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已然奏效。就算哪天想起来,发现不见了个小姨子,还是个没有血缘之亲的,还能以此为由,夺了你的江山不成?你要找由头也找个像样儿点的!” 朱允炆呐呐道:“孙儿,孙儿只是想以防万一。” 皇帝怒气有些上涌:“你还砌词狡辩,当年赵勉不过就是朕帮着你父亲拿来和你四王叔博弈的一枚棋子,你却迟迟留着这个祸害不除。治国之道,你也学得不少,朕教你的帝王之策,你可还记得?说!” 朱允炆见皇帝发怒,立刻跪下,不敢有违地道来:“顺天之道,设地之宜,官民之德,立国辨职,以爵分禄,诸侯说怀,海外来服,圣德之治也。” 皇帝不停地用手拍着床架,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背得倒是熟,你来告诉朕,这当中可有半点提到半点儿女之情?” 朱允炆只不停地叩首:“皇爷爷息怒,皇爷爷息怒,都是孙儿愚钝。” 皇帝见他迟迟不肯除了阿蕊,益发怒极:“你是想留着那个祸害,等朕百年之后,等你登基后,接入宫来为妃吧?” 朱允炆慌忙膝行道皇帝身边:“皇爷爷,孙儿没有此等想法,孙儿可以起誓。” “你给朕死了这份心,”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皇权之争致使整个赵家村都被灭了口,斩草要除根,你却偏偏独留了她到现在还不肯下手。” 朱允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反反复复闪过阿蕊的那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眸,那嘴角眉梢坚韧的动人风情,那因倔强而微微抬起的小巧下颚,一时竟有些出神。 皇帝敲他的模样更是气急攻心,顺手抓起床边的茶碗,狠狠往地上砸去:“你什么时候动手?说!” 原本在殿外守着的人听见皇帝突然提高的发怒的声音已然有些意外,但因皇帝病得久了,纵然再使力,殿外的人并不能听清楚。而这茶碗砸到地上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外。宁妃被唬了一跳,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发怒,到底不放心,还是起身走了进去,才掀起寝殿的帘子,就被皇帝看见,一声怒喝:“出去,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吓得宁妃立刻退了出去,又怕皇帝生了大气伤了身子,慌忙着人去宣太医来候着。 皇帝只盯着朱允炆良久,帝王之势灌顶而下,迫得他无处躲藏。朱允炆无奈之极,将心一横,一咬牙道:“孙儿即刻吩咐毛骧去办。” 皇帝道:“好,朕今天,就等你的消息,除首级带给朕亲自查验外,毁尸灭迹。你休想李代桃僵,瞒天过海。朕会亲自问毛骧,朕就不信,毛骧他敢当着朕的面犯下欺君大罪。” 烈日炎炎,朱允炆退出皇帝寝殿,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脚下一个踉跄,险险站立不住。他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东宫,觉得心中有一丝凉意慢慢地延伸至周身,空气中的热气却又将衣服被汗浸得透透儿的,这样内外冷热交替,叫人惊惶不安。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岁,就那一次,就那一眼,他原是要取她性命的。可就因为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他放过了她。 见过她的第二日,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城外,小小身影,孑然一身。二月春风似剪,她的背脊却挺得很直,毫无一丝的瑟缩之意。 六年了,他一直忍着不去想她,不去看她。在奚梅遇见他四王叔之前,他还能收到来自关于她的密报。当他知道她让自己活下来了,她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他当时心头的松快令他有着莫名的欣喜。而如今,真的到了再也避无可避的地步,一定要去了结她的性命了吗? 可是,天命难违啊,那是他的皇爷爷,自幼疼他爱他,在父亲离世后又扶持他问鼎天下的皇爷爷啊。更何况,皇爷爷说得没错,错的是他,他是储君,他是未来之帝王,他不该有儿女私情的牵绊,而且发生在了最最不该发生的人身上。他让昌盛唤来毛骧,却迟迟不肯下令,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却仍在颤抖。 终于,他冻住了一张脸,冰住了一颗心,缓缓启齿,那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毛骧,去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取奚蕊的首级,余下的,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事情了结之后,你亲自去向皇爷爷禀告。” 毛骧跟随朱允炆多年,对他的心意多少有些知晓,一时愣住。朱允炆一拳砸在案台之上,再将手一挥,一案台的笔墨奏折散落了一地,他生生地从牙齿中挤出一个字:“去。” 毛骧领命而去,昌盛小心翼翼地进来,帮他收拾了一地的残局,再度整齐地摆放好,奉上一盏茶后,又悄声地退了出去。 朱允炆强迫自己收回心神,将眼神挪到那一堆奏折密函上。忽然,他发现有一份北平布政使张昺呈上的封了红色火漆的密函,那是报告燕王府事宜的特有记号。他心中浮起一丝希望,慌忙打开密函,看完之后欣喜若狂。原来,原来奚氏怀孕,想念meimei,燕王已经派了人马前去苏州接她,她有救了,有救了。 朱允炆不自觉地将密函在手中攥成一团,脑中搜罗着各种说辞,燕王好大的阵仗来接新夫人的meimei,以燕王的心思若是发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往细处去查,只怕会疑窦顿起,如此前番种种当真是白费了。他这样想着,疾步往乾清宫而去。 才到了乾清宫门口,就被宁妃拦在了宫门外头,宁妃生了好大的气:“你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么把你皇爷爷的身子气成这样。午膳全吐了不说,这会子人都昏过去了,太医正在里头施针。” 朱允炆心急如焚:“皇阿奶,孙儿有要事禀告。” 宁妃怒道:“天大的事现在也禀告不了!你方才没听见吗,太医正在针灸,你皇爷爷昏厥过去了。” 朱允炆急得团团转,来不及了,他将密函往怀中一揣,一转身不料跟前来请安的南康公主装了个满怀。他也顾不上了,疾步前去御马房,挑了匹马,向皇城外疾驰追赶毛骧而去。 南康公主见过宁妃后奇道:“母妃,这孩子是怎么了,一向稳稳重重的,没见过他这么急三火四的模样啊。” 宁妃叹了口气道:“本宫也不知是为什么,散了早朝用早膳时还好好的。后来,你父皇说留他单独说了一会子话,结果生了好大的气,这会子都晕过去了。” “啊!”南康也受惊不小,“太医怎么说?” 宁妃焦心地摇头:“本宫也不知道,太医一直没出来过。” “母妃,这时候日头正大,馨儿陪您到偏殿坐一会儿。父皇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转头一皱眉对翠珠吩咐道,“你去找找昌盛,看看皇太孙到底去哪儿了?” 不过才到偏殿喝了一盏茶的工夫,昌盛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告:“奴才随着皇太孙到了御马房,皇太孙策马飞似地出宫了,什么也没交代,奴才也不知道皇太孙去哪儿了。” 宁妃拍案而起:“荒唐,堂堂大明的储君,简直荒唐。” 南康使了个眼色给昌盛,示意他先下去,又端来一碗果汁冰碗对宁妃道:“母妃消消气,如今最重要的,是父皇的身子。许是皇太孙有什么急事须出宫一趟,父皇又病着,来不及禀告一声。皇太孙一向稳妥,母妃放心。” 一直到日暮西山的时候,太医才来回禀,只敢报喜不敢报忧,道是暂时醒过来了一下,喝了点水又睡了。一时是无碍了,可无论如何,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和打扰。 宁妃身在宫中多年,如何能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只跌坐在靠垫上说不出话来。南康唤来昌盛,让太医把话又说了一遍,吩咐道:“太医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回东宫去守着。皇太孙回宫后,劝他先在东宫处理好国事,这两日不要再来乾清宫了。再出任何岔子,本宫唯你是问。” 南康在宁妃身边坐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道:“母妃,儿臣不得不问一句,这梓宫可备下了?” 宁妃抹一抹眼角的泪痕道:“原想着冲喜的,一早就备下了。” 想一想又道:“馨儿,要不要将皇子皇女们都召到乾清宫候着?” 南康思量着摇头道:“儿臣觉得不妥,皇太孙此刻人不在宫中,皇子皇女们都来了,独独储君不在,人多口杂,指不定能传出什么样的话儿来。今日的事情有些蹊跷,皇太孙方才之举又太过于不同寻常,想来父皇也不愿意他人知晓内情。依儿臣的愚见,留太医在偏殿守着即可。”她继续轻抚着宁妃的背替她顺气,“且有母妃在这里坐镇呢。”
宁妃想着今天皇帝连她都要赶出寝殿的情形,听着也觉得有理:“还是馨儿想得周全,母妃是有些慌了。” 南康其实心里着急想要回府与道衍和尚商议,于是替宁妃搅一搅果汁冰碗道:“既然皇子皇女们都不在,独独馨儿在这里也不妥当。不如馨儿先回府,若有任何事情,母妃随时差人来报,馨儿即可赶来。” 宁妃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快去吧!” 南康告退后,急急地往回赶,安排翠珠领着下人们都去将那新鲜的菱角做些小点出来,说是给要给父皇宁妃和皇太孙备着消暑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她与胡观悄悄地去了道衍和尚的小屋子。 道衍和尚听南康说完,眼神闪过一个出家人不该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毒笑意,道:“请驸马和公主帮忙找个瓦罐儿装满水拿过来即可,再拿些稻草和柴火。” 胡观和南康虽不解其意,但朱棣一早交代,一切听从大师安排。遂也不多问,半柱香的功夫,就准备好拿过来了。 道衍和尚又道:“烦请公主两个时辰后再来,届时,老衲和三宝想随公主进宫一趟。” 南康想了一想道:“好,不过,要委屈大师乔装一下。” 道衍和尚微笑:“皮囊而已,无妨!” 朱棣训练的暗卫最擅长的,是轻功和隐匿的功夫,若是与人面对面的单打独斗,实在不是毛骧的对手。还好毛骧快马赶到苏州奚家酒馆的时候,已经快要二更了,暗卫在黑夜中便添了几分优势,一时凭着身法倒也缠住了毛骧。 阿蕊本已睡着,被院中刀剑相击的声音惊醒,起身打开门一看,吓得差点被门槛绊倒在地。 那个毛骧她是见过的,自从二十九年宋华最后一次来买酒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他。没想到,再来,竟是要取她性命的。 那个蒙面黑衣人见她出来慌忙道:“阿蕊姑娘快进去,千万不要再出来。”他本就不是毛骧的对手,这一分神,右肩一个空门被毛骧抓住,刹那间血流如注。 阿蕊慌忙将门关上,前无去路,她打开窗,亦是后无退路。 她靠着窗户笔直地站着,一动都不敢动。月光一点一点西移,她能感觉到那个蒙面黑衣人已经快支撑不住。 忽然,毛骧破门而入,利剑直指她眉心而来,她睁大双眼,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她反而不怕了,倔强地抬起下颚,一丈,一尺,一寸。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剑尖好像触到她的面门了。就在剑尖险险刺入她眉心的那一刻,被一根长鞭“叮”的一声卷落在地。不知何时,房间里又多了一个人,很巧,还是身着一身深紫色蟒龙纹的织锦长衫并腰间一条牡丹青玉腰带,昔日的少年已然身形颀长,眸间的寒凉之意却分毫不减。 阿蕊豁出去了,他往前走一步,她便也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二人面对面,鼻尖只差了一分。 朱允炆抬起她本就微微扬起的下颚,冷冷道:“这些年,你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了。” 阿蕊也不闪躲,直视着他:“是,好歹活下来了,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朱允炆眸中寒意未减,嘴角却牵出了一丝笑意:“你的运气不错。” 阿蕊亦是冷笑:“是么?看来你是原本要杀我,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朱允炆嘴角的笑意渐渐玩味:“其实,我一直在保你的性命。要不然那年,你一个碗砸得那帮登徒子一脸的血,他们岂有不上门寻仇之理。不过是我命人动手料理了他们而已。” 几条人命从朱允炆的口中道来仿佛不过是不小心踩死了几只蝼蚁。阿蕊厌恶地一转下颚甩开他的手指道:“可我却永远不会谢谢你。” 朱允炆清楚地看见了阿蕊眼中对他的厌恶,眉心一蹙,似有丝丝怒意聚集,忽然一阵紧急的拍门声,伴着王彦焦急的声音:“阿蕊,阿蕊,你快开门。” 阿蕊看向朱允炆和毛骧,道:“你们留在这里。” 说罢提起裙裾出了房间反手将房门关上,打开前头酒馆的门,强自按耐住心神道:“王家哥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王彦抬脚就要往里走,口中说道:“我隐约听到你这里有打斗的声音,你没事吧?” 王彦被阿蕊死命地拦住道:“王家哥哥,我本已睡着,根本就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这么晚了,你硬往里闯,你叫阿蕊以后还怎么见人?” 王彦醒过神来,停住了脚步道:“是我急糊涂了,阿蕊你别生气。这段时日,我总是忍着不来看你,心里却总记挂着。方才可能是我想着你,一时听岔了。” 阿蕊冷了一张脸道:“王家哥哥,阿蕊说过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阿蕊的心意,也一如从前,这样的话语,阿蕊不想再听。太晚了,请回!” 说罢,不由分说,推了王彦出去,将酒馆的门再度关上。王彦在门口垂头丧气地坐在了路边,一时又不想离去。 阿蕊再度走进房间,依旧笔直地站着,默默不语。朱允炆对毛骧吩咐:“你去把院子里清理干净。”毛骧应声出去。 朱允炆方才眉间聚集的怒意已经散去,意态闲闲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道:“你嘴上怕惹人闲话,房间里却藏了个我。” 阿蕊依旧不语。 朱允炆看着她又道:“看来,你在奚家酒馆过得不错。” 阿蕊脸色平静无波:“只求一条命,一口气,一生平安。” 朱允炆感受到阿蕊心中真的无惊无惧,他看一看一轮下弦月已经越来越西斜了,起身道:“记住,你这条命是我的,只能由我来取。” 阿蕊鄙夷一笑道:“我这条命是我自己的,哪天我要是真的觉得活得好累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我。” 朱允炆散去的怒气瞬间被陡然聚集,欺身上前,一手摁住阿蕊的肩膀,一手托住阿蕊的后脑,意欲狠狠地吻住阿蕊。阿蕊伸手就推,奈何面前之人却纹丝不动。她一时怒极,张口便咬了下去,朱允炆吃痛放开了她,他用指尖沾了一点嘴角的血迹,忽然笑道:“嗯,这样的气性,我赌你再累,也会活下去。” 推搡间,朱允炆匆忙揣在怀中密函飘落在地,无人发觉,他说罢,打开房门,和毛骧离去。 阿蕊终于放松了身体,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瞧见地上被揉成一团的信笺,展开一看,沉思半晌,用烛火卷了个干净。 奚家酒馆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允炆心中不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温软的外貌,刚硬的性子,一点没改。他回首望向奚家酒馆,见门口坐了一个青年,想来就是那阿蕊口中的王家哥哥了。想起刚刚阿蕊跟他的一番对话,心中顿起恶念。对毛骧下令道:“打昏他,带进宫阉了,让他做个粗使太监。” 毛骧立时明白朱允炆的心思,悄然一掌将王彦击昏,与朱允炆返回皇城。 注: 1、琥珀蚕:以楠木叶为食料的吐丝结茧的经济昆虫之一,又称阿萨姆或姆珈蚕。 2、天蚕:天蚕是自然界中一个十分珍稀的物种,是唯一是可以巢制翠绿丝的野蚕,天蚕在光的照射下能闪烁出璀璨的光彩。天蚕丝是无价之宝,天然葱绿色,并且折光性很强,有七彩光点,有丝中“钻石”的美称。古时人们还把天蚕叫做神蚕,一直为宫廷御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