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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鹤搂就在趵突泉的北面,是济南的老字号了,一行人等皆是寻常人家的衣饰。盛庸和铁铉进去后,里头人声鼎沸,生意极佳,掌柜立刻殷勤上来招呼道:“大人来了,楼上的厢房已经准备好了,大人们这边请。”楼下席中也有人起身抱拳向盛庸示意的,朱棣心下颇为赞许,看来这盛庸颇得民心,也未曾溜须拍马地将整座来鹤搂包下,是个好官。 厢房虽不奢华倒也精致雅适,朱棣先坐下后道了声:“都坐下吧。”顿了顿对丘福道,“你也坐下吧。” 丘福跟得朱棣久了,自然知道朱棣的心思。盛庸与百姓一派祥和,自家王爷当然也须得让别人知道王爷于小节处也是宽和的,故而谢过后也坐下了。 菜被一道道端了上来,也不是什么名贵奢华的,只是挑了特色的地方名菜,泉城大包自是少不了的,余下最名贵的不过就是那烤全羊了。不待丘福动手,盛庸抢先起身为朱棣斟了一碗酒道:“这是来鹤搂独家酿的米酒,用的乃是趵突泉的泉水,虽称不上多名贵,在山东一带倒也颇负盛名,也不易醉人,请王爷尝尝。” 朱棣嘉许颔首道:“酒醉最易误事,本王一路走来,盛大人颇具才干,也深得民心,是个好官。” 盛庸忙举着酒碗道:“王爷过奖,皇上文韬武略,为人臣者,不敢不尽心,下官但请王爷满饮此杯。”说罢一饮而尽。 朱棣含笑不语,也将酒饮尽,丘福帮着布菜,铁铉又帮朱棣将酒满上,他是个直肠子,开口便道:“下官要是没有记错,十九年的时候,王爷与信国公一同率军北征,大胜而还。二十九年的时候,更是以雷霆之击,将朵颜卫尽收至麾下,且收得心服口服,下官实在是仰慕不已。” 朱棣一根根浓黑如墨的眉峰一横,盛庸微微一笑,帮铁铉打圆场:“铁大人也忒心急,好歹先让王爷用些菜品,怎好让王爷空着肚子说话。” 那铁铉挠挠头放下酒碗道:“是下官冒失了,还望王爷恕罪。” 朱棣夹了一块黄河糖醋鲤鱼细细嚼了,“嗯”了一声道:“这鱼不错,你们也尝尝。”这才看了铁铉一眼继续道,“这鱼糖多了一分不可,醋多了一分也不可。说话做事也是一样,幸亏铁大人是外放的山东参政。若是京官,言语这般不谨慎,这话落到了皇上耳里还以为本王仰仗昔年的军功,颇为自恃呢。” 朱棣冷着一张脸缓缓说完,便不再言语,厢房里便静得无人再敢说话。他一仰首一碗酒又落了肚,“咣”的一声将酒碗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吓得铁铉慌忙离座跪下道:“下官言语冒犯,还请王爷教诲。” 朱棣既不看他也不叫他起来,看了那烤全羊一眼,丘福忙用刀子割了块羊腿rou,朱棣又细细品了,这才道:“本王当年是随信国公北征历练,大胜而还的是信国公,而如今朵颜卫的所在是宁王的麾下。” 铁铉伏在地上不敢动,只敢答了句:“是。” 朱棣继续不急不缓道:“暴寇之来,必精且强,善守勿应,潜伏路傍。暮去,必卒车乘重装;骄骑逐击,势必莫当;遇我伏内,如雪逢汤。当年信国公正在看这一段,正好被本王看到。本王想,不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恰巧与信国公的想法不谋而合。”忽地外头一道雪亮的闪电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至,朱棣看了一眼外头,对铁铉继续道,“刚巧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本王便少不更事逞了匹夫之勇伏击了敌方而已。铁大人即熟读兵书,便应该知道,天若逢雨,马陷车止,若此时再四面受敌,敌军是否会三军惊骇?” 一席话说得铁铉倾佩不已,连连叩首:“下官谢王爷赐教,定谨记王爷教诲,言语谨慎,再不会口舌乱生是非。” 朱棣这才道:“起来吧!”他扫了一眼盛庸,始终不骄不躁,不言不语,面上也是平静无波。直到铁铉起身,才道:“铁大人真是今日好福分,做人做事都能得到王爷的教导,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啊。” 朱棣看一看外面的天色道:“二位大人慢用吧,这样的雷雨天气,梅儿一个人在驿馆,本王着实不放心,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走了出去,盛庸和铁铉忙跪下恭送。起身后,盛庸依旧波澜不惊地一撩衣袍坐下继续用菜,只剩下铁铉不解问道:“方才王爷那一番见解着实叫下官折服,当真是一代英雄将才,怎么这会子又儿女情长起来了。” 盛庸瞄了他一眼道:“坐下吃吧,谁说英雄就不能儿女情长了,刚得的教训,转头就忘了。”铁铉骤然一惊,慌忙坐下,再不敢言语。 朱棣刚出了酒楼的门口,一阵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他也浑不在意,翻身上马,急忙往驿馆赶去。 待赶到驿馆时叫奚梅吓了一跳,朱棣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发梢的水珠子不住地往下滴,三宝眼见不好,不等吩咐,立刻去备木桶和热水。丘福后脚也跟个落汤鸡似地赶了回来,奚梅问丘福:“这是怎么了,这样大的雨还骑着马回来,怎么不备顶轿子呢?“ 丘福苦道:“姑娘不知道,王爷一看雷电交加,心中挂念着姑娘,哪里还等得了备轿。” 奚梅见丘福也是上下滴着水珠子,心下不忍道:“你也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我去煮姜汤。” 说着就要随丘福一道往外走,一把被朱棣拉住:“外头那么大的雨,你去做什么,这驿馆里还能少得了煮姜汤的人。” 说话间,朱棣连打了两个喷嚏。三宝也准备好了一木桶的热水,又抬了一架屏风进来,将木桶放在了屏风之后,奚梅急急地推着朱棣道:“你快去泡个热水澡。” 朱棣依言走到屏风之后,奚梅对着刚放下一套干净衣物转身走出屏风的三宝道:“三宝,帮忙多点两盏灯来,放到那屏风后头。”说罢,自己也拿了剪子去剪那燃着的烛火里头的黒芯子,这样,屋里头便亮堂了许多。 听得朱棣入水的声音,奚梅忍不住嗔怪道:“我在驿馆好好的,你这样紧赶慢赶地做什么呢,回头得了风寒可怎么好?” 朱棣道:“你一个人,我怕电闪雷鸣地惊着你,我又不在,不放心。” 奚梅气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哪里会怕这些。再者你有所不知,往常在苏州的时候,我其实最喜欢这样雷雨天了。尤其是夏日里,这雨说下就下,要是有人从酒馆门前经过,就不得不进来避雨。我跟阿蕊常说:‘雷声一轰,生意兴隆。’” 朱棣哈哈笑道:“你怎么有这样多的鬼心思,亏你想得出来。” 奚梅取过绣绷,就着明亮的烛火,极浅的天蓝色素绒小袄和一袭浅紫色的水光云锦月华裙,上用的丝线绣上兰芽玉蕊,勾引出清风一缕。这身衣裳还是刚到镇江时朱棣安排了人拿了奚梅的身量尺寸,快马赶去淮安府叫备下几身衣裳时那知府送的。 奚梅最喜欢的便是这一身,其他都鲜亮鲜亮的。因已经沐浴过,水滑墨锻般的秀发只用一根素玉虫草头簪子将青丝松松绾住,略颦了娥眉,一针一针地低了头一边绣着香囊一边道:“以后再不许这样,好端端地让我不安心。我并非娇矜之人,也非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没那么娇气。” 朱棣在屏风后应道:“都听你的,我身体一向壮健,淋一下雨也不妨事。” 奚梅手中一停,略略提高了声音有些恼道:“你还说。” 朱棣立即道:“听你的,不说,不说了。” 奚梅这才低下头去认真地继续做她的香囊,过了好半天,都不听见朱棣的声音,不由得抬头去看,见朱棣站在屏风那头望住她怔怔地,于是将手上的绣绷放去一边,欲起身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么?” 朱棣神情有些游弋道:“梅儿,你别动,就那样坐着。”他缓步走了上来,在她身边相伴而坐,伸手拥住她,过了一会儿才道:“方才,你坐在这烛光下,身影绰绰,我竟莫名地害怕你会随那烛火一晃,我便一个错身,再找不见你了。” 奚梅靠在他的肩头静静的,也不说话,也是过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可还有方才那样的错觉了,你瞧那地上,被烛火映得,分明影成双。” 因靠在他肩头靠得久了,本就绾得松松的发髻愈发地往下垂,朱棣一眼瞧见那素玉虫草头簪子,道:“这簪子不好,怎地还不肯带上我送你的那支。” 奚梅的声音有些飘忽:“这支簪子是我今日叫三宝去市集上买的,你那支,待我答应了嫁给你时再用。”朱棣知她一日未踏进王府就始终心存犹疑,也不欲与她分辨,只静静地拥着她不再说话。 深夜,三宝跟朱棣细细回禀:“奴才今儿个买簪子时打听过,那盛庸确是个清廉的好官,深受百姓的爱戴。铁铉也是个刚正不阿的,济南府的百姓们提及个个都是赞不绝口。” 朱棣挥挥手让他退下,盛庸能将济南府治理得百姓安居乐业,只是个清廉的好官是做不到的,更需是个沉稳有城府谋算的人。他今日既摆开了王爷的架势教训了铁铉,虽自比匹夫之勇但也稍露了在行军作战之法上的造诣,又将如今在儿女之情上的牵挂表现了个十足十。可这盛庸刚开始圆场没打成后便按住不动,从头到尾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最后那句话更是说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人如何能叫人不侧目相待。至于铁铉,真到了两军交战之时,只怕也是个不要命的。这盛庸和铁铉,一个有谋一个有勇,当真不好应付。 翌日起身,用完朝食后,丘福送了一封谷王加急送的信函上来。朱棣打开一看,原来是谷王知他到了济南,约他二月二前往无极(今隶属于河北省石家庄市),说龙抬头那日在滹沱河边上预备了踏青的歌舞邀四哥共赏。 谷王朱橞,当今圣上的第十九子,乃郭惠妃所出,幼年聪颖好学,很是得皇帝的器重。 洪武十三年册封为谷王。统领上谷郡地和宣府镇(今河北宣化)。朱橞就藩没几年,可称得上是年少有为。皇帝提出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治国方略,他便构筑长城,戍边御敌,既不急着称王,也不在意自己的藩邸,倒是皇帝催促了几次,才建了谷王府。 可惜年少与轻狂总是连在一处的。得了皇帝的夸赞后竟很是自得,如今更是只知道吃喝玩乐,广纳姬妾,门第出身一概不论,只论容貌。又喜带着他那些个妾侍们四处游玩。谷王妃周氏的出身本就不高,性子又软软弱弱的,一概只由着他去,故而但凡有何节庆什么的由头,朱橞就变着法儿的在藩邸附近找乐子。信中告知,他一早包下了无极滹沱河边最大最豪华也是最精致的繁流客栈,还故作神秘言之凿凿地说朱棣若是不去,必定会后悔的。 朱棣心中暗暗盘算着日子,算算时间也来得及,也算不得绕路,再加上原本就是要打算探一趟滹沱河的,于是转头问向奚梅道:“梅儿,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我的第十九个弟弟邀约我们一起去无极踏青游玩,你说可好?” 奚梅愣道:“第十九个弟弟,你到底有多少个弟弟?” 朱棣笑道:“我也不记得了,不过常来常往的也就是那几个。” 奚梅忍不住地捂着嘴偷笑,然后道:“好啊,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过了中和节才算是真正万物复苏的春天到来,原本在苏州家家户户也是要祈求春雨贵如油的。只是不是这南北的习俗有何不同呢?” 朱棣道:“春花秋月,各有各的好,你既新奇,我们便启程吧!” 出发时,因济南路面仍然湿滑,朱棣便吩咐了慢些,辂车走稳当些,等到了无极,已经二月初一华灯初上的时候了。车队在繁流客栈前停下,朱棣扶着奚梅下车时,谷王朱橞早已在繁流客栈的一楼等候多时,听得车队的声音便起身迎了出来,口中笑道:“四哥总算来了,叫弟弟好等,酒席已经摆上很久了。”看见朱棣身旁的奚梅也不意外,“早听说四哥此次觅得佳人,想来便是这位新嫂了,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姿容,难怪四哥如此上心。”一双眼珠子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奚梅。 奚梅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有些尴尬,朱棣将她往身后掩了掩道:“这是你未过门的四嫂,燕王有燕王妃,谷王有谷王妃。你既叫我一声四哥,那我便要告知你,朱橞的四哥朱棣只有一位妻子,亦不会再有其他姬妾,就是你眼前这位尚未过门的奚梅姑娘。我知你一向嬉笑玩闹惯了,但在你未来嫂嫂面前略略收敛,庄重一些。”称呼上的泾渭分明让朱橞明白了奚梅在朱棣心中的分量,一双眼珠子也放回了该放的地方,奚梅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 今晚的夜色极好,一月新娥眉悬于高空,雨后的天空格外清亮,夜色还不算深沉,天空似一匹极深极深的墨蓝色的缎子,璀璨的星辰蜿蜒成银河,倒映在潺潺而流清澈无比的滹沱河上,令人不得不贪看。奚梅不自觉地松开了朱棣的手,朝河边走去,每一颗星星都随着河水的流动上下沉浮,却始终与天上的自己遥相辉映。朱棣走到她身后与她并肩而立问道:“瞧什么,瞧得这么入神?” 奚梅娟然而笑,指一指天上的星辰,又指一指滹沱河中的倒影:“你瞧这河水,将这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双双对对呢。” 朱橞斜靠在客栈的门框上,微微掀起嘴角看着眼前的一双背影,似乎在笑,又仿佛不是。 朱棣牵过奚梅的手往回走:“你也该饿了,十九弟早就备好了佳肴美酒,今晚的月色很好,你若想看,等下我再陪你细瞧,好不好?” 奚梅自然是娇娇俏俏地应了一声:“好。” 席间朱橞携了两个妖妖调调的侍妾陪在边上,朱棣也不理他。滹沱河的鲤鱼rou质鲜美鱼刺却多,朱棣为奚梅将鱼rou中的小刺都剔干净了再夹到她碗里,奚梅只冲他怡静一笑,他们二人寻常得从来都是这样一般。朱橞见到这一幕,却是含了一口酒没忍住,匆忙间只来得及偏了一下头,兜头兜脑地喷得其中的一个侍妾一脸都是。他挥挥手道:“去去去,快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就歇着吧,也不必再来了。”扭头瞪向另外一个道,“你也是。” 那两名侍妾委委屈屈地出去了,朱棣斜了他一眼道:“巴巴地写信邀了我来,就是看你素日里张狂轻浮的样子?” 朱橞一脸苦相:“四哥就别取笑我了,只是瞧着四哥和未来嫂嫂,弟弟一时气馁,也不知何时才能有个知心人在身边得享真正的两情相悦。”说罢,重重的一声叹息。 奚梅起身福了福道:“多谢谷王爷盛情款待,你们兄弟难得聚一聚,民女就不叨扰了。” 朱橞立刻起身抱拳回礼:“为了未来嫂嫂这声王爷,等下定是免不了四哥一顿收拾,三宝已经为未来嫂嫂都收拾妥当,正在门外候着了。” 朱棣也起身道:“怎么吃得这样少,是不合胃口么?”
奚梅也不避嫌,当着朱橞的面跟朱棣咬耳朵道:“我实在不喜欢你这个弟弟的腔调,而且他的两个侍妾身上的脂粉气实在太浓,即便走了,还是散不去,冲得我实在吃不下了。再说我有我惦记的事情,你们聊你们的,有三宝在,饿不着我。” 如此朱棣也点头道:“好,我与十九弟叙叙就回,说了晚上还要陪你看星星的。”说罢扬声唤道:“三宝。”三宝应声而入,“送梅儿回房,照例在房中再放张塌。” 三宝与奚梅离去,朱橞几乎是跌坐在凳子上,结结巴巴道:“四哥,你这是……” 朱棣泰然道:“我方才不是与你说过了么,我视梅儿为妻,是我朱棣一生一世的妻子,当然是要明媒正娶的。倒是你,我且问你,刚就藩那些年,你还年幼,倒做了不少值得称道的事情,这两年是怎么了,越发地没个样子。” 朱橞的笑容似西边最后一抹即将落尽的斜阳:“四哥,咱们心里头都明白,父皇知道封了皇太孙,咱们这些叔叔们心里头都不服,所以二十九年的圜丘祭天,是做给我们这些个儿子们看的。去年的圜丘祭天索性直接由皇太孙主持,我若再励精图治,不让自己堕入温柔乡里,岂非将自己至于刀刃之上。”说罢一杯酒一饮而尽,越往北,酿的酒就越是辛辣,浓度也越高,朱橞索性辣开了口:“其实四哥不也是和我一样,虽手法不同,殊途同归而已。” 朱棣端起酒杯小抿一口道:“你还年轻,言语间小心些好,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便罢了,其他地方不许浑说,自己府里也不行。而且,我与梅儿确实两情相悦。” 朱橞有点酒气冲昏了头,尽力压低声音道:“四哥,我就是不服气,他朱允炆凭什么,不就是仗着懿文太子的缘故嘛,我只怕他福气享过了头,不能像汉武帝时的卫太孙虽襁褓时下了大狱,却终而能否极泰来。” 朱棣呵斥道:“还不住嘴,越发地胡说八道。” 朱橞忽然端正了神色,哪里还有半点酒醉的样子,微笑悄声道:“四哥,他日皇太孙登基,定会对我们这些叔叔们下手的,四哥熟读兵法,且教教我如何自保吧。” 朱棣亦笑道:“许久不上战场,如今满心只惦记着与你四嫂大婚时的事情,也在想着改要你备些什么贺礼。至于兵法么,其他都浑忘了,只记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朱橞会心颔首:“不错不错,而且要走得干干净净。”想一想复道,“四哥想要什么尽管知会一声,弟弟必定竭尽所能。” 说完与朱棣相视一笑,起身打开窗户:“酒喝得多了,开开窗散散酒气,顺便看看这滹沱河的夜景。”朱棣立在他身边,他对朱棣压低声音不传六耳道:“我只服四哥。” 朱棣洒然一笑:“约了梅儿赏这滹沱河的夜景的,你自去你的温柔乡,我和梅儿去河边散步去。” 朱棣回到房间时,奚梅正在灯下忙着,朱棣问她:“时辰还早,去河边走走吧。” 二人携手漫步在河边,奚梅时不时去踢一下那河水,朱棣则看着这河水自无极开始往西南方向而流,心下暗自有了盘算。看见她将那河水踢得正在兴头上,全然不顾已经湿透了的鞋袜,硬拉着她回了房。 睡至半夜,奚梅忽然悄悄起身,小心地再三肯定了朱棣已经熟睡,偷偷地点了一盏灯,坐得远远的,生怕吵醒了他,拿出那只香囊,一针一线地赶工。 朱棣既感动又心疼欲起身阻止,转念一想,索性让她这两日累一些吧,等到了北平进王府前撑不住睡着了,也可免了她自己一步一步走进王府时的惊惶和不安。想到此节,眯了眼看了奚梅一眼,嘴角含了温柔之意睡去。 奚梅终于将安放香囊收口绳的最后一个线头藏好时,窗户已经漏了几丝光进来了。她悄悄地将做好的香囊放到自己包袱里,蹑手蹑脚轻轻地将窗户打开。滹沱河对岸的青青芳草地,仿佛是被人蘸一层淡淡的绿色,远远地与天地连成一线,太阳正从最东边的那一层绿色冉冉升起,既照得草地一派温软,又照得河水波光琉璃。朱棣从身后轻轻揽住她道:“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了,你很喜欢这景色,是不是?” 奚梅只“嗯”一声,将所有的欢喜都蕴含到了她静静的笑容里。 与朱橞一道用过朝食后,忽的一声鼓声震天,惊得奚梅向窗外望去,约莫有近百个身着七彩蝶罗裙的女子在河边跳舞,一个个的媚眼不住地往这里瞟。奚梅苦笑道:“这便是谷王爷准备的节目?当真辜负了滹沱河边的如斯美景!” 朱橞忙作揖道:“未来嫂嫂恕罪,小弟是以己度人,自己俗不可耐,又扰了四哥和未来嫂嫂的清听。”说完立刻着人去将歌舞停了。 朱棣对奚梅道:“梅儿,你先回房,我与十九弟话别几句,咱们就启程回北平了。” 奚梅点点头依言而去。 朱橞望着奚梅旋身离去的背影对朱棣道:“我如今倒看不清,四哥是动了真心还是做的假戏了?” 朱棣眼眸深沉如水,郑重地看着朱橞,以至于朱橞看到自己在朱棣的眼眸中一丝晃动也无:“这世间,唯有梅儿值得我一世倾情。”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进北平了,奚梅的手一刻也不肯闲,朱棣也由着她,红色蚕丝线绞成水波纹的长绳栓在了香囊上,再用红色的蚕丝线编了个复瓣梅花缨絡坠在香囊下面,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终于成了。”说完递给朱棣。 朱棣一看,一座小桥上立着一位玄衣男子,不消说自然是他自己。桥下的小河河水静静流淌,小河的左边一片梅林中一名着月白小袄绿罗裙的女子半倚一棵红梅树看向东方的日出,日出的光辉照得小河右边的黛瓦粉墙潋滟着淡淡的金光。苏州的女子,乱针、齐针、平铺、回勾,好精巧的手艺! 朱棣将香囊系在青玉腰带上,情深款款道:“你系上红梅缨络,是因为当日,我与你一起采的是红梅。” 奚梅困倦无比地笑道:“我知道你一看就懂。” 朱棣将她抱入怀中道:“快睡吧,瞧你眼下的乌青,都困成什么样子了。”奚梅在朱棣怀中沉沉睡去。 黄昏时分,进了北平的城门,朱棣悄悄撩开帐帏对三宝吩咐道:“你即刻先行策马回府,传本王的令,等本王的辂车抵达时,无论是谁,要是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便是这辈子都不用再听见声响了。”三宝明白此中关节,得令而去。 抵达燕王府时,奚梅睡得正香,朱棣取过斗篷盖在奚梅身上,小心翼翼地下了辂车。一府的人鸦雀无声,朱棣抱着奚梅大步向折香苑走去,只顾凝视着怀中之人,眼神一丁点儿都没有落到其他任何人身上。甘棠急忙伸出手去,可朱棣走得又疾又稳,她的手指与朱棣的袍角堪堪地擦肩而过。 注: 1、西津渡口:西津古渡坐落在镇江市西边的云台山麓,三国时叫“蒜山渡”,唐代曾名“金陵渡”,宋代以后才称为“西津渡”。 2、北固山:镇江三山名胜之一,远眺北固,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因此得名北固山。 3、甘露寺:甘露寺坐落在长江之滨的北固山。 4、凤凰亭: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召选儒生时经过北固山下的一个六角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