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君臣奏对
无关人等都告退之后,官廨里便剩下高岳及韩雍。侍女们端上了香茗,也自觉地退下了。无论皇帝和宰相说什么公事、私事、甚至是玩笑事,作为下人,能别听就别听,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引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明哲保身的道理,有时候是人的本能。 高岳往椅背上一靠:“这个谢艾,说来好笑,倒晓得要关照小舅子了。呵呵,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韩雍见高岳面有笑意,并没有什么不悦神色,便也连连点头附道:“谢艾被陛下慧眼识珠,从芸芸之中拔擢而起,资质固然是极好的。他昔年曾随臣牧守边塞,相交颇多,臣深知他品格端正。像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德行、更重要是忠心不贰的臣子,叫他独当一面经略南方,陛下确实是挑对了人。至于有些许私人情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哪个也没法脱俗,还是一笑了之的好。若要他时时刻刻都毫无偏颇,也是有些苛责了。” 高岳叹道:“相国所言不错。但若说到忠正无疵、心同明镜之人,卿及杨相国二人,皆是心无杂念的纯臣,这也是上天降给朕的福气。” 韩雍连忙站起逊谢不已,对高岳从始至终待他都格外厚重的情谊,深表感激。不免回顾了一番当年的旧事,两人倒兴致勃勃地聊了半晌。 闲话说到尽兴,便渐渐转到了正题上。高岳道:“谢艾上奏,说如今晋朝名存实亡,苏峻曾给他去过亲笔书信,名为交好,实则暗示他要称帝了,在探询谢艾乃至朕的意思。实话实说,苏峻称帝,朕现在并不在意。其实皇帝只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从前的惠皇帝,内有贾后篡政,外有藩镇作乱,搞到天下鼎沸,有谁在意过他?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凭着手中的实力。朕将来是一定要将江东土地收回来的,且给他过几年瘾也没什么。” “谢艾现在上奏向朕请示。眼下陶侃难逃,武昌被苏峻大将韩晃占据,但毕竟根基未闻。谢艾犹豫,究竟是趁其立足未稳且无防备时,突然攻击武昌,进而将整个江州都占据下来,还是暂且休养生息,等到将来我军在荆州彻底站稳了脚跟后,兵精粮足士马欢腾之时,再发大兵,堂堂正正的讨伐?卿乃是军事总戎,且说说看法。” 韩雍应道:“苏峻出身寒族,无依无靠,眼下却能成为江东之主,将一众名门豪族踩在脚下,不比晋国那些只会争名夺利的王公贵族,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他势头正盛,且主动向我国示好,眼下突然出师伐他,也是没有名目,且如谢艾所说,荆州毕竟还刚刚到手未久,总也要打牢根基才好,不然前脚出境,后脚乱起,如何处置?臣意,还是缓图为是。” “嗯。卿言有理,朕便回告谢艾,让他先收手,等彻底掌控了荆州后,再做定夺。”高岳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望着虚无缥缈的雾气,缓缓道:“再说另一桩。西方那边,我军本来连胜三场,逼近了其首府白兰城。结果在最近的十天前,在大非川以东,被慕容吐延亲率四万大军绝地反击,设伏围攻,我军大败,邓恒以下,杨坚头、李虎等大将皆受伤。得亏王该率凉州军救援,方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如今我方退军五十里免战,邓恒发来急报,极尽悔恨愧疚之意,并向朕请罪。” 韩雍一愣,继而面色变得严峻了几分。西方战事,本来一直顺风顺水,此前邓恒还曾来报,说他一路高歌猛进,甚至不需要凉军的辅助,便打得慕容吐延狼狈不堪。孰料这才几天工夫,风向突然急转,从大胜而至大败,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邓恒从前乃是著名土著,纵横塞北。后来借着我军强盛的战力,剿灭了铁弗人,又击垮了鲜卑代国。所谓久胜者骄纵,必然心有松懈不设防备,他怕是自认为天兵一至,敌且将如汤沃雪,但慕容吐延据说乃是狡黠机变之人,也算枭雄之辈,其以有备对无备,胜负不难料了。” 韩雍斟酌着又道:“虽然邓恒麻痹大意,但胜负也是兵家常事。总不好因为一朝战败,便严加惩处他。依臣愚见,陛下可下旨切责,同时发去粮秣军械,以示资助鼓励,让彼辈心怀畏惧,但又不至绝望,则必然会抖擞精神重振士气,再行小心征讨。” “如何处置邓恒,朕再做考虑。” 高岳未置可否,面色不见喜怒。韩雍顿了顿,接着奏道:“慕容吐延,抗拒王化,乃敢和我圣朝为敌,则无论如何,必须要严厉打击,坚决遏制他的狂悖气势。故而此战非是征服青海吐谷浑部,也是叫天下人、特别是石赵伪国看看,敢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所以,臣意,讨伐吐谷浑,目前临阵换帅不可,也会引起将士们的猜疑、惊忧,同时凉州军怕也无所适从。还是留任邓恒,且等他将功赎罪;若是再有延误懈怠导致败绩,那时再做严惩不迟。” 高岳面色终于有所缓和,微微颔首道:“好。从前,朕设立征南行营,专任谢艾;今年又设立了征北行营,专任杨韬——杨韬虽然失利,但他是在有石堪等特殊情况滋扰下才落入圈套的,也算情有可原,这个回头再说;眼下朕干脆再设立征西行营,专任邓恒一次,希望他不会再让朕失望。” “陛下圣明,有这样的厚恩赐予邓恒,臣料彼等必然会激励感奋,戮力杀敌。” “嗯。刚才朕提到杨韬,便将并州的事,与卿当面沟通一番。盛州军不是有军报才送来么,说些什么?” “回禀陛下。胡崧率军救援杨韬、赶跑了石虎之后,我军趁势大举北上。据斥候探报,石堪追悔莫及恐惧不已,但晓得我军必然会报复他,尤其是当面被杨韬撞见,怕会是惨死当场,于是未待晋阳被围,他便提前遁走了,似乎是从早便挖好的地道中逃脱,令人难以预防。晋阳城里本就是人心惶惶,石堪一逃走,这群龙,呃,是群匪无首,更是哗然,我前军李凤部甫及城下,晋阳便开门迎降了。如今胡崧已然进驻晋阳,张榜安民,严禁掳掠。此外,胡崧在晋阳以北的五台、以东的阳泉、以南的榆次皆迅速布下精兵防守,并令雷七指率轻骑三千,在城外游曳巡视。这样以无懈可击的严密防御态势,专防石虎突然杀回马枪,而保证三晋的安全。目前并州形势平稳,我军正在做休整,以待下一步进攻河北常山郡。——不过,胡崧也表示,他广派人手,目前还是没有搜获石堪,殊为恨事。”
高岳赞许地连连点头:“好。胡崧久战宿将,老到可靠,智勇深沉与卿相似,他做事,朕也总归是放心的。石堪卑鄙,罪行难恕,不过侦查查访事宜,非是胡崧本分,朕将叫他不要管了,此事交给李松年去办便是。” 说着,高岳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看着韩雍道:“军事大致如此,有胜有败,朕都已知道了,暂且放在一边。眼前有桩紧要事,倒要和卿相商。” 韩雍立刻有些警觉,更加恭敬道:“不敢,臣恭听陛下指教。” “嗯。是这样。如今我国在南北两端,都已经开拓出老大一块地盘,朕已然让谢艾做了荆州牧。那么,出缺的梁州、还有刚刚到手的并州,该委派何人呢?” 自古人事变动,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事情。候选者、推荐者、决断者,几方牵扯出来的问题太多。稍有不慎或者疏忽,使不该升的升了,该升的原地不动甚至降了,导致人心怀怨怼或者有非分之想,便很容易带来各种不良的后果。特别是封建时代,皇帝有时候在任用问题上拿捏不定,往往垂询宰相。但宰相若是真推荐了某人,届时做得好,皇帝认为这是你宰相分内之事;若是某人做的不好,皇帝很可能会迁怒怪罪宰相,说他识人不明。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韩雍坐着未动,先缓缓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若有,臣也可替陛下剖析一二,抛砖引玉。” “啊,卿毋须这般谦恭。要说人选,只有一个,梁州刺史,朕属意李凤。李凤自当年投入朕的麾下后,一直勤劳人事,谦虚谨慎,尤其上阵杀敌,敢为人先,得胜后也不喜夸夸其谈,向朕邀功。朕看中他的人品和能力,且他本就是川人,让他来统管川北之梁州,无论风土人情、或者山川地貌,当是较为熟悉,应保无虞。” “陛下此言,臣举双手赞成。李凤才德双全,陛下曾夸他乃是将中之杰,诚不虚也。使其为梁州刺史,再为合适不过。” 高岳笑道:“好,过几天,朕将正式旨意,发往晋阳,调李凤去汉中。梁州事毕,那么并州该当如何?朕打算就地任命胡崧转为并州牧,可是盛州刺史,交给谁呢?” 韩雍默然片刻,还是压制了自己内心的隐忧,告诫自己事君,当以忠诚为先。他站起身来,大大方方施礼,坦然道:“陛下既然真心问臣,臣怎敢顾左右而言他。胡崧转镇并州,以他的能力和名声,绝无问题,并州当从此为我大秦之土矣。而盛州乃是故代之地,为我国北方重要屏藩,若是一旦生乱,极为麻烦。故而,当选一压得住阵脚的可靠之人,承胡崧余威,方能使盛州长治久安。依臣愚见,倒有一个人选,可能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