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亏本买卖
他从外面采药回来时,看到叶爻眼睛上犹自蒙着黑布,怀里抱着个枕头低头嗅着,轻轻皱着眉,似乎很不适。 朝阳初升,淡薄阳光照在她白皙脸颊上,蒙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彩,微蹙起的眉呈远山般的黛色,表情里带了几分孩子气,却终归是平淡的,仿佛也并没有因自己的失明而过多失落。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警觉地放下枕头,眉头舒展开,留意着周围的声音。 那种小兽般对外界充满警惕的模样令他心头狠狠一揪,柔声道:“是我。” 她紧绷的身体稍微松懈了些,将枕头撂在床头,故作漫不经心道:“这枕头的味道好刺鼻。”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那极为好看的眉高高的挑起。 “那是艾草,这里的百姓用来安神醒脑的,”他将草药筐放在地上,随手拿过她身边的枕头放在鼻端嗅了嗅,眉梢挑了挑,叹道:“为了疗效能好些,我还特意放了些草药进去,反倒招你嫌弃了。”语气里有淡淡的幽怨。 叶爻哑然,将头一偏,遮掩自己作为外行人的尴尬。 似乎听到他抬起衣袖闻了闻,喃喃自语:“原来你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叶爻更加尴尬,面颊烧烧的,暗自庆幸自己脸上蒙着布,想必他是看不见的。 在这样一个远离喧嚣的环境里,一切复杂繁重的事务都离自己远去。大抵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她的听觉和嗅觉越发灵敏,不知时辰,早晨便醒得很早,怔怔坐在窗前,黑暗世界里独自静默,大抵可以听到不远处人家的鸡鸣,夹杂着几声犬吠,越发衬托出村庄的寂静恬淡。 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恢复视力,想要看清窗外云霞蒸蔚,或许还有人家屋顶的炊烟袅袅。风带来暖日青草的涩香,即使闭着眼,也仿佛能在头脑中描摹出屋外浅挖池塘、生气蔚然的情景。 这般的宁静安然,似乎是十几年未曾有过的享受了。 听到他进了门便已自行忙碌,她忍不住问:“这么早去做什么了?” “去挖了些野菜,见你睡着,便没叫醒你。”他随口答。 “哦。”她声音闷闷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失明受伤、周遭世界完全陌生,前途未卜的情况下,与身边这个全身上下让她没有一丝熟悉感的人相处,会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 又或许,正因为全然陌生、便可无所顾忌和恐惧? 叶爻试图自己摸索着下地,却发现双腿依旧僵硬不能动弹,稍一用力便全身痛胀,她担心自己半个月一直这样下去会废掉,便扶着床栏小心翼翼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可惜功亏一篑,右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的刹那,整个身子顺着床沿向下一坠! 她下意识想用两只手臂扶住床,然而无可倚仗。 突然有人伸出手,将她揽进臂弯扶起,耳边听得一声幽幽叹息:“作为病人,怎么可以这样不配合医生?” 她满心羞惭,任他将自己放回床上坐好。 头顶忽然被他伸手揉了揉,只温温柔柔说了一个字:“乖。” 她气结,才刚泛起的那一丁点羞愧瞬间化为乌有,偏又不好发作,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敢情这位是把她当成不能自理的孩子了吗? 她忿忿地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这颗想要报仇的决心,在菜香飘进来的一瞬间再次轰然倒塌,她的味蕾迅速被收买了。 又迅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委实是堕落了,堕落了。 能被一道野菜勾引成这样!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她轻轻地开口。 他将炒好的野菜放在桌上,随口道:“姑娘请说便是。” 她犹豫了一下:“可否帮我联系个人,他姓燕。” 屋子里突然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有些不安地偏了偏头,心底稍有失落,却觉得人家不想帮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遂笑道:“没有关系的,帝京路途遥远,这样太为难公子了,等我伤好……” “我在帝京刚好有熟人,可以帮姑娘联系。”他打断了她,轻若无声地笑了笑,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松了口气,顿时觉得无比感激,心情甚好:“多谢公子了!” 他深深望着她脸上瞬间变得轻松的笑容,忽然漫不经心问:“那位是姑娘的亲属吗?” 叶爻想了想,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一直把燕洛廷当作兄长,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他轻轻“哦”了一声,自顾自摆弄着手中的筷子,凑近她,温柔道:“来,尝一口。” 她满怀期待地张口,一边嚼着,正要开口夸他好厨艺,突然尝出舌苔上满满的苦涩,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他幽幽答:“苦菜。” “……”叶爻莫名地感到,哪里怪怪的…… 这一夜,沉睡的叶爻再次从梦中惊醒。 月色洒满枝头,透过窗纸,夜间下了微雨,远处池塘里有隐隐蛙声,雨滴砸落浅水的声响格外清晰。 遥望窗外,夜幕深蓝,她起身欲将窗户敞开些,吹入的冷风却使她突然打了个冷战,于是只得作罢,拢了衣襟,隔窗听雨。 唇角一丝苦笑。 方才居然梦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而后场景一转,变作她和他去过的玉霖湖边,梦境里有人在耳边轻笑:“这儿就是你的家。”于是她惊醒。 好像,那个地方住起来确实不错。 可她这辈子只怕都没这个福气了。 怔怔出了会儿神,叶爻的思绪忽然被隔壁突然响起的笛声唤醒。 音调悠扬婉转,丝丝缕缕缠绕心弦,似曾相识的缠绵曲调,听得人心驰神往,叶爻却突然查觉到那曲调里的淡淡幽怨,不着痕迹地藏在表面的悠然里。 于是她莫名地心虚。 隔壁房间那位,这是失恋了吗?她与人家非亲非故,是否要过去安慰? 转念一想,自己连床都下不了,还是算了吧。 回想这两天与他的接触,细心善良、厨艺佳又精擅医道,甚是宜室宜家的一个人,哪家姑娘这么没良心伤了人家的心? 她正想着,笛声忽然戛然而止。 隔壁那人似乎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听觉甚好,以至于听得清楚。
叶爻想了想,还是没吭声。 对方明显是不想让她听见自己咳嗽,她若出言问询,必然导致他的尴尬。 于是她往床上一仰,闭目入睡。 可惜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朦胧意识里感到有人走近她门边,默然伫立半晌,而后轻轻叹息一声,又翩然远去。 于是她更加睡不着了。 两人相安无事,这般度过了十余日。 十几日里,她已经习惯了他每天的存在,面对他的照料,偶尔也会不自在,久而久之却也学会了淡然处之。 毕竟她没有任何的自理能力,想要逞强也做不到,只是心里依旧难过,只觉得入世二十年来还没有如此狼狈地全靠别人照顾过。 直到这一日,他忽然来到她身边坐下,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要我帮你联系的人就要来了,你在这里待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很快就会来接你。” 一切都突如其来,她茫然一点头,忽然心底涌上莫名的不安,下意识摸索着抓紧了他的手,又瞬间感到不妥,触电般放开,只匆忙问:“你呢?” 她看不到,自己抓住他的手又放开的一瞬,他眸光涌动,一瞬间光芒亮起又黯淡。 “姑娘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没有说后半句,只是迅速起身,才平静道:“在下告辞,就此别过。” 她蓦然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不相干的两个人,如今她的伤好了,缘分自然也就尽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从此以后她要再回到自己的世界里,面对那些波云诡谲,命运翻覆。 他呢?如他所言,继续游走四方? 到了离别时刻,她才惊觉,自己连他的出身、职业都不了解,不禁哑然。 “等一下!”她忽然叫出声,追出门外。 他正欲出门的脚步顿住,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问:“姑娘还有何事?” “我答应过你一个要求,你还没说。”她仿佛在努力抓住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怔了片刻,忽然笑了,慢慢道:“我还没想好,来日有缘再会之时,我自然不会客气。”语声里透出狡黠。 “我在华云山庄,公子若有需求,尽管去找我。”她沉在暗影里的神情认真严肃,将此当作一个重要许诺,绝不轻言。 屋子里静了片刻,随即便听到他的脚步声远了,直至终不复闻。 也不晓得这家伙听没听见。 很久以后,叶爻才知道,这委实是一桩黑心的亏本买卖,自己当时纯属是被眼前某人伪装出纯粹善良的外表给骗了! 此时她微微惆怅地想着,正出神,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她欢喜地以为他想起什么又回来了,听得外面人微微焦急地问:“请问叶姑娘在这里吗?” 是燕洛廷的声音,叶爻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