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自有妙计

    绾婳态度不疏离，也不亲近，只向裴冲略一颔首，便擦身上了楼。

    裴冲捏了捏并不浓密的胡子，目送她离开，未再多言，只与众人拱手道别，吩咐静待比试大会之日，这才唤了随身小厮，打道回府去。

    这主人间的事情可不是他这一小小的属下能掺和得了的——

    掌柜的赶紧取了钥匙，打开客房，将绾婳引进门去，这上房宽敞可纳多人同住，华贵又不失大气。床帐妆台，桌椅屉柜，一应俱全。

    天海阁的伙计都是有眼力的人，知道绾婳不止手持赤帖，更与武王牵连甚密，便自发地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给送了进来，浸泡在温热的水里，绾婳靠着浴桶的边缘，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浴桶太小了。

    虽然念头刚冒出来就沉寂了，可绾婳却仍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唉，习惯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武王府中几乎每个院落都有浴池，设备齐全又舒适。尤其是夏侯彻，这个男人绝对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生活好得让人寻不出错来。

    夏侯彻，天生就该是精致的——

    无论是他本身，还是他的生活。

    如果现在和他在一起，说不定她不会随意入住到这等简陋的地方，并非她受不得苦，而是有了种特别的心态，不想他去受这个苦。

    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了的，等绾婳发现时，已经难以阻止，当然，好的事情，她也从来不打算阻止。

    既然认定了是她的人，她自然就责任给他最好的。

    只可惜，某人实在太强大，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她能给他的外在物质受到了限制，似乎太少了，想想还真的是伤脑筋，且伤自尊呀。

    将头发弄干了后，绾婳又将自己的身子擦干，这才拿过屏风上一套月白色的衣裙换上，待衣裳穿戴整齐了，她这才缓缓走出屏风外，一眼看到不太透亮的梳妆台镜子反映出来的白衣女子，忽然一怔。

    她秀眉轻颦，眼神迷离，似隔雾看花，分明面无表情，却能轻易让人产生无尽的怜惜，恨不得将最珍贵的一切全捧到她的面前，只求她舒展眉睫，展颜一笑。这一个月以来，她的容貌确实有了些变化。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一副容颜，绾婳只觉天地繁华三千红尘十丈，所有灿烂美丽皆在一瞬间黯然失色，那眉点朱砂有种渗入骨髓般的妖媚，雪白的肌肤如容纳了世间灵气，无论男女看了，都会不禁惊叹。

    她看了又看，像是旁观者去打量自己的容貌。自嫁给夏侯彻后，她每日里面对的几乎都是同样一张蜡黄且毫无生气的面容，因而渐渐地她都开始忘了自己原本的相貌，相比起几月前，似乎是有了些变化。

    从梳妆台上取了一条发带，她随意地将额前的头发绑在了脑后，也不管这样的发饰是否与男子扮相太过相当，绾婳就走出来了厢房。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用发簪挽发，因为动作一大，很容易就会散乱。

    在天海阁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经方才一事，胆小的都已经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剩下的一些练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百人罢了。

    绾婳懒得去应付那些人，便只坐到凳上，掀了茶具，开始沏茶。

    这时，魏缭、黑风也随即出现在了她的身边，恭敬道：“少主。”

    “嗯。”绾婳应了一声，这才问道：“我师父那边怎么样了？”

    黑风闻言低头答道：“已经按照少主的吩咐，密切跟踪。”

    绾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而另一边，聂云让人弄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来，便关了门，替聂音擦洗了身上的脏污后，他这才给手脚伤处上药，两下配合，不一会儿就打理完毕。一切处理好后，他这才微微俯下身，替聂音掖好被褥。

    “你们无须道歉，所谓妖言惑众，其错便在于这口舌之长，我得了空，自会跟他算账。”想到方才绾婳这番话，聂云的手明显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绾婳不会真的找自己算账，可她说得不错，妖言惑众，其错便全在于这口舌之长，他未经证实便径自将此事往外传，又确实不对，何况，方才如果不是她，聂音怕早就被那面纱女子摔死了——

    想着，聂云不知不觉间竟也下了楼，见到绾婳，他琢磨着想找些话来说，便说道：“行侠仗义不留名，不料平步起青云，鬼谷卫现已是真的声名鹊起了，先前是在下愚昧，聂某现在向你道歉，还望莫怪。”

    绾婳看了他一眼，神色未动，只沏了一盏茶递过去，并不说话。

    聂云见她心情不佳，也不多话，默默喝着茶。

    待了半刻，他这才缓缓起身告了辞，说是有事要出去一趟。

    绾婳嘴唇动了动，问道：“你要去打探消息？”

    聂云讶于她的敏感，嘴角一勾，哂道：“如此良机，失之不得。”

    绾婳却不在意他的语气，只低头默默盯着手中茶盏，琥珀色水波映出她沉静眉目，片刻才道：“帮我查件事，便算是赔罪了，如何？”

    更漏声起，喧嚣渐低。

    残月探窗棂，乌云掩天际，油盏灯火光华溢。

    绾婳将手中聂云辛苦得来的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明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就是越看越觉得哪里古怪，一时不禁眉头紧紧蹙起。

    这司礼监发出邀请帖召集天下义士，可这召集的对象里，却压根就没几个是真义士，周怀安等朝廷钦犯不在其列，自不必说，可这江湖中分明还有几个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却偏偏被冷落了，实在奇怪。

    还有，那面纱女子使的虽是拳脚功夫，可她招式间展现出来的却全不止于此，那种狠辣总能与她记忆中的拓跋素素相重合，巧合么？

    她很想知道右相这老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身后床帐内一声浅浅的咿唔呻.吟，惊动了绾婳，她收回心神，起身过去，掀开纱帐，只见聂音正躺在那里沉沉熟睡，并无动静，她只便以袖口替他擦去额头细细薄汗，忽闻得脚步声，便道：“进来。”

    聂云正要往门上叩的手一顿，闻声只得无言一笑，推开了门。

    “我看灯还亮着，想来看看meimei。”

    方才他答应帮她查消息，要求就是将聂音送过来，他不放心。

    绾婳点了点头，随即让开了身，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她看着聂云给聂音把脉，还是不禁担忧道：“她睡了这么久，真的没问题么？”

    聂云收指，拢袖道：“脉象没有异状，我想很快就会醒了。”

    说罢，垂了眸，忽而叹息。

    绾婳刚要放下的心又被他这一叹给揪起来了，问道：“怎么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孩子，神色复杂——最初不过是一时念起生死所为，只因之前聂音只身闯入天海阁时的耐性和韧性不错。

    聂云沉默了片刻之久，似有难言之隐，许久才叹了口气，惋惜道：“不瞒姑娘，聂音这孩子有先天弱症，亏虚体薄，怕是，不会长命。”

    绾婳听了这话不由发怔，只盯着聂云兄妹二人，好半晌才道：“生年不满百，又有谁能真的长命？”说罢扯唇自嘲一笑，转到桌前倒了盏茶递过去，只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教她今后活得尽兴就好。”

    聂云接了茶，随即到桌前一坐，他扫了眼桌上铺开了的名单，状似好奇地问她：“你还没回答我，你要这些名单做什么？”

    绾婳却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唇，将喝空的茶盏往桌上一转，轻笑道：“不做什么，把惹了我的全记下来，好回去领人去端了他们的窝。”

    知她这话是在打发，聂云只得起身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

    绾婳见他走出门口，随口又问道：“裴冲近日可有何动向？”

    聂云驻足回首，莞尔一笑，并不开腔。

    绾婳会心一笑，了然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放到江湖上，可是半点也不假。

    聂云接了酬劳拢进袖里，这才笑道：“西岐派了使者来进贡，三皇子战乾随行，瞧那模样多半是想与皇帝议亲，这几日正好打临安城经过，应该就与武王等人在太守府留宿，裴冲此时正忙着招待他们。”

    绾婳抿唇，点了点头，“谢了。”

    聂云了然一笑，说道：“看来这消息对姑娘并没有价值，不过，聂音的药钱不低，就是没有价值，这酬金在下可也还是要收的。”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袖里拉出一张折叠完整的图纸来，见绾婳疑惑地看着自己，便递了过去，“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绾婳接过手摊开一看，不禁心中大喜，这图居然是太守府邸的地形图，其上还详细标注着守卫分布，不由惊奇：“你怎么弄到的？”

    聂云抿唇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行走江湖，总该有点本事。”

    说罢他便径自旋踵而去。

    绾婳知他是在“回敬”她方才的打发，也只叹息一笑，对着图纸思量片刻，忽觉透窗风寒，起身步至窗前，望着天色，心里细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