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相望
我心知有期本就没事,此刻在耳旁听到他扑着热气的话语,却又好像恍如隔世一般。转过身的刹那,眼角平平泛起温热。 倚着桃树的人一身墨蓝,嘴边牵起浅浅的笑,眼角眉梢氤氲着和风般的暖意,依稀是几千年前,他在莲池边与我初见的模样。 他抬手抚上我的脸,神情专注得让人心疼:“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赌气甩过脸:“我才没有担心你。你在阿月的梦里侍奉高堂温香软玉在怀娃娃满地跑,关我什么事。” “既然师姐不愿为我生一个娃娃满地跑,那我还是回梦——” 见他要走,我赶紧喝下:“站住!” 他含着意味深长轻笑又转了回来。 我这才知上了他的当,一脚踹过去:“谁要跟你生娃娃满地跑!” 他并不躲闪,由我踹了几脚,忽然走近来,一脸坏笑,悠悠地复述:“谁要跟我生娃娃满地跑?” 还真是师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过,看在他刚刚回来的面子上,本姑娘就大度一点,原谅他了。我抄起手臂:“你怎么还知道从梦里出来?” 他眸色黯了两分,话中尽是无奈:“我何尝不知那是梦。” 我甚惊奇地托住下巴。 他幽幽叹息,右手缓缓攥紧:“母妃不会回来了。那一日我亲眼见到的,母妃被几只狼撕成碎片,尸骨不存,就这样……这样……” 我连忙伸手去掩了他的唇。多久没有揭过的伤疤,如今揭开,还是血rou模糊的吧。 我细细劝道:“不管怎么说,德妃娘娘是要你好好活着。你越是思念她,越是要活得好才是。” “我会好好活着。”他沉了声,“我会手刃武氏,为母妃报仇。” 心头一声咯噔,我狠狠哆嗦了一下。 “从前,我总遗憾没能在最后一刻为她尽孝……”他的笑含着些许苦涩,“如今能在梦中得偿所愿,也算是了无遗憾了。不知此地是什么幻境,又是谁给我造的梦?” 他问得随意平淡,我却半晌没支吾出个字来。 因我没法把陆月所作所为直接和盘托出,更没法将她拖过来给他邀功。陆月早已不知何时没了影。 他大略是头一回见我有问不答,眉头蹙了一蹙,这才四下觅了一番:“我记得,似乎刚才阿月也在这。”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先前陆月最后一丝清醒的灵识来寻我,话中意思便是让我去杀了业已丧魂失智的她,以免继续祸害苍生,以免……让有期讨厌于她。 她想让有期记住的,是木叶园里缓缓绽放的一朵红莲,是这一生默默陪伴了他十年的阿月。 可她是伏羲琴灵,要在人界兴起板荡,并不比辛羽麻烦多少。现下已有千百人魂因她不能轮回,我必须…… 我稍稍理顺思绪,化出一把念剑:“这里有妖物作祟,你先回去,我处理这里即可。” 有期不为所动,看了我良久,道:“我自己的琴我最清楚,这处幻境的灵气,与伏羲琴一模一样。”他握住我的手,半分也不放开,“若是有什么危险,我更不能丢下你一人。” 我这师弟将我性子把得忒准,充分认识了矛盾的普遍性,将我多次发挥师姐保护师弟的本能总结出规律了。 我扯着面皮干干地笑,悄然推脱他的手:“哪有什么危险……你在蜀山也该听说了,我白捡了身灵力,现在除妖正好活动活动。” “既然没有危险,便让我一同去,”他颇为霸道地再度拽住我的手,“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语气男人得有些虚幻,糊得我当即一懵:“啊,那个……” “阿湄,你知道,伏羲琴是神器。它的力量,不是些许灵力能够抗衡。”他语重心长得像是教导徒弟,“你不让我同去,是担心我,还是在欺骗我什么?” 我只觉右眼皮直跳,背后涔涔渗出冷汗。 自觉已够镇定了,可还是三言两语就被戳破谎言。唔,莫非我心里的话真是写在脸上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古人诚不欺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再也躲不过,垂下头低声道:“有期,这个幻境和你的梦……是阿月设的。她就是伏羲琴灵。” 他僵了一僵,却仍是半点不移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只得继续道:“武氏身上有极重的浊气,她为了缓解浊气的伤害,便将它们部分转移到三皇神器上。阿月她、她已经因为这个入魔了,所以才吸纳了长安千百人的魂魄,只为用它们,来给你做一个美好的梦境。” 入魔之人,总会因为之前的执念变得极端。陆月的执念,便是有期吧。 他怔怔地退了几步,眸中闪过一抹恨意:“又是武氏……又是她!”缓了片刻又沉下怒气来,平和的语气中夹着些许颤抖,“阿月她现下如何了,有没有驱除浊气的办法?”
我摇了摇头。 连力量最强的魔神都无法,谁还能有办法。 有期默了一会,沉声:“那你方才说的‘除妖’,是不是……是不是要……” 他到底是顺藤摸到瓜了。我挺着他既惊且伤的目光,甚为艰辛地微微颔首:“如果无法可改,要避免她害更多的人,只能杀。” 他身子如遭雷劈一般又是狠狠一僵,继而几乎是咆哮着一拂广袖:“绝不可以!” “有别的办法,我当然也不希望她死。”我咬了咬唇道,“我想试着劝劝她,哪怕能压制一时的浊气也好。锁妖塔本是镇压妖魔的地方,对魔气浊气之类应该有所压制之效,只要能先让她冷静下来,再送去锁妖塔顶层修养,兴许会有些作用。”至于到底会不会有用,我自然不知,可若不这么说,有期怕就不会是跟我喊话甩袖子这么简单。他心里头显然有陆月的位置。其实也很有道理,十年青梅竹马,若是没有,那他就不是我重情重义的有期了。 可按现下这个状况,这个醋本姑娘只能端回蜀山喝去。好歹本姑娘是个半吊子神,自当将人命苍生看得最为重要,至于陆月是谁家的妾,暂且都是零碎小事。 甭管本姑娘这话真不真,他半信半疑间至少心境平复了许多,只是一张脸依旧白得渗人,半点血色也无。 不及我再做思想开导,这幻境里头的地面猛的一震,晃得我俩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桃树才稳妥,且连桃花也给晃得簌簌飘落。抬头一瞧,湛蓝秀丽的幻境天空蓦然卷为紫色,无数星点自地面升起,源源不断往天上聚去。 那星点是人的魂魄,是被辛羽所杀的人的残魂。 我再顾不得思想开导,携了念剑踩上一股风,飞速往那头半空奔去。奔着奔着依稀觉到方才裙角似是被轻轻拽了一拽,便回了个头,有期果真御剑在我后头跟着,惨白的脸被风刮得更显虚弱。 前头很快到了星点攒聚之地,红裳如火的陆月果真在张开双臂施法,双目紧闭,眉心的墨莲冒出阵阵黑气。我干脆一念剑斩散了她聚的一堆魂,她才慢悠悠睁开眼来,血色的眸中似有怒火跳跃。 我退开一丈,为她指了指身后:“你看谁来了。” 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目光顺着触及愈来愈近的有期的刹那,眸眼中泛上一层清明的乌色。 有期御剑缓缓停住,如常时一般平平淡淡地唤她:“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