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舞者胸针
〔1〕 玫瑰园内四周咖啡色的窗帘拉开,晚霞余晖透过木框窗户照射进来。木框窗户也打开,还能看见隔壁饭店的墙壁。夏日里的热风自窗户灌进来,一直吹着倒也不热,将玫瑰园昨夜余留下来的浑浊好生清理了番。 玫瑰园后台侧面开着门,为着方便舞女上台,没有上木制门,吊上咖啡色的幕布做遮挡作用。 许琢玉伸手拉开幕布,小心探头进去打量,后台里如今只余苏芸一个人,坐在梳妆台面前化妆,手里拿着一只蜜丝佛陀口红,往嘴唇涂上一层。穿着的衣裙一如往日是大红色。胸口处以金色丝线绣着两朵大小恰好的玫瑰,腰线以下又用硬朗的黑色薄纱做出蓬状的裙摆,好叫人能通过穿着分辨出几位玫瑰。玫瑰园里的衣裙向来是玫瑰园的绣娘动手做的。绣娘的手艺很好,只是衣裙多半无袖,要露出纤细的臂膀来。 苏芸听见动静,偏过头欲要看个究竟,却不想看到许琢玉从幕布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几分讶异。然后便想明白适才舞女们为何通通出去。 见被发现,许琢玉也不遮掩,笑着径直向苏芸走去。 苏芸起身迎接他,又弯腰替他整理了旁边的座椅,亦笑意盈盈望着他走近,自然也看见许琢玉手里提着的东西。“你怎么来了?” 许琢玉在座椅上坐下,把手提袋放在连排的梳妆台上,“上次在服饰店里便想着送你一件衣裙,如今才找到合适好看的。知道今日你主场,恰好承臻要过来玫瑰园,便跟着过来了。”许琢玉说着,将手提袋里的衣裙拿出来,递到苏芸手里。 苏芸受宠若惊看了眼许琢玉,笑着将衣裙展开在梳妆台上,“瞧着这手提袋,便知道是先施公司的新装。且这做工如此精细。我怎能收下这般贵重的礼物?” 许琢玉稍微怔了一怔,后又从容笑着答道,“特意托人从上海带过来的,若是你不收下,倒驳了我的面子。” “如此,我便收下这情意。谢过......”苏芸稍有犹豫,显得羞涩,虽说已经化妆上了胭脂,仍是能看出涨红的面容。又重新羞涩地开口,“谢过琢玉。” 许琢玉舒展笑容,“你欢喜便好,去试试吧。” 苏芸走后,许琢玉起身欲要好好打量玫瑰园后台,眼光扫过苏芸的梳妆台,竟看到一枚眼熟的胸针,随意被搁置在梳妆台上。若是他没有认错,便是法国巴黎梵克雅宝的彩色蓝宝石舞者胸针。舞者起跳前的姿势优雅,所着裙装以蓝色为主,形似蝴蝶的翅膀,裙摆往外镶嵌了好些水晶,两颗较大的宝蓝色水晶尤其惹人注目,在梳妆灯的照耀下更加闪烁幻彩。 许琢玉伸手把胸针拿起来仔细打量,想起他初到德国柏林,首次在洋首饰店的橱窗里看见这枚胸针的时候。 试衣间里,苏芸的愁容又上来,眼角竟是像有颗珍珠大小的眼泪,不过瞬时便蒸发了。又露出无奈的苦笑来。谁叫是他呢?谁叫她没有选择呢? 〔2〕 苏芸换上新装出来,直教人移不开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说得自然是有道理的。 苏芸本就生得美,身材也匀称,与这新装相得益彰。裙装仍是沿用了旗袍的样式,不过变了好些花样。白色的丝绸上面点缀着好些不知名的金色小花,饶是无序,看上去也是费了心思。领口处只得两颗白色绣球似的衣襟扣,又以薄纱长带做出类似西方领带的东西,在领口处系出蝴蝶结来。袖口是用纱做的,没有丝绸质地顺滑,蓬起来却尽显俏皮。后腰际处用画着金色小花的长纱带做了个大的蝴蝶结来。 许琢玉愣怔盯着苏芸,只觉得身形熟悉,一时间竟忘了称赞。 “可是奇怪?”苏芸莞尔而笑,试探性的问了句。 许琢玉回过神来,微微摇头,“不,很美。” 苏芸走回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看见许琢玉手里拿着的她的胸针。 “你去过法国?”许琢玉拿着手里的胸针在苏芸面前示意道。 “法国?”苏芸略有诧异,接过许琢玉还给她的胸针,捧在手心里,盯着胸针疑惑道,“初时王夫人没告诉我。不曾想到这般贵重。” 许琢玉侧头,眉头皱起来,稍思索,“王夫人?王司令的夫人?” “嗯。”苏芸浅浅点头应道,“我初来汉城时,王夫人送的。”说着,从梳妆台下面找出一个方形木盒来,欲要把胸针放回去。 “王夫人与你这般要好?”许琢玉的心里不禁萌生一个念头。 苏芸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许琢玉回答,话语间尽是犹豫不决,“算不得要好吧。王夫人待人友好,哪里是与我要好?”苏芸忽地想起来,“如何你认得这枚胸针?本是女子的饰品。”纵然听闻许琢玉出国留洋归来,但并不觉得他能认得女子的饰品。 许琢玉身子往后,靠在座椅靠背上,“初时在德国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说到这里,许琢玉禁声,不多时又重新开口补充道,“送给我母亲。” 苏芸将胸针收好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似不相信地嘀咕道,“谁将这般花哨的胸针送给自己母亲。” 许琢玉听见,也不多做解释,只当没听见。他初时买,确实不是为着许夫人,而是想要送给白婧芫。不过后来回国看见佳人有夫,兜兜转转就送给了许夫人。 “你可知道王夫人有收集邮票的习惯?”许琢玉问向苏芸。 苏芸点头,不假思索回答道,“自然。想来汉阳司令部的人都知道。”褐色眼珠稍停滞,思索后又添补了句,“从前王夫人还特意将她收集的邮票拿出来与我看过,还与我讲述收集邮票的乐趣呢。” 听见苏芸这般说,许琢玉直起身子来,右手胳膊肘撑着梳妆台,托着下巴,笑意慢慢爬上上扬的嘴角,“王夫人这般信实于你,肯将收藏的邮票给你看。” 苏芸被许琢玉这般反常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慌,“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说着,眼神移向别处,躲避许琢玉的眼神。 “不知苏芸可否帮我一个忙?” 苏芸收回目光来,好奇地眼神看着许琢玉,“琢玉有难,若是有我能做的,自然鼎力相助。” 〔3〕 玫瑰园在下午六时便开园接客。园内将窗帘都拉起来,打开闪烁的霓虹灯,留声机也唱起来,今日放的是苏芸唱的歌,又恢复往日里客人熟悉的灯红酒绿的模样。 虽说六时已经开园,但客人多在近七时,主场玫瑰开唱时才来。玫瑰园里气氛热闹起来,人群的嘈杂声音与留声机的声音相互交织,充斥着耳朵。只叫人说话也要比往日里高上几个声调。 许琢玉与邱承臻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身体托付给舒适的座椅。与苏芸说过话,许琢玉心情大好,初次见识玫瑰园这般热闹的场景,多少也有些新鲜,四下不停观望着。
邱承臻坐在旁边,瞥了许琢玉一眼,拉高声调近乎喊道,“瞧着你这般开心,可还怨我强要拉着你来?” 听见邱承臻说话,许琢玉转过头来,却发现邱承臻盯着别处,顺着邱承臻的目光看过去,“你要去舞便去,不用管我。” 邱承臻端起茶桌上的半杯威士忌,偏着身子往许琢玉这边,“我若是要舞,哪里还用你说?” 邱承臻收回目光来,与许琢玉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我瞧着那位姑娘可是一直盯着你呢。”许琢玉却不时留意邱承臻适才看的那位摩登女郎,坐在他们对面。客座之处灯光暗,看不清容貌,约莫看见装扮,瞧着不似玫瑰园里的舞女。虽说玫瑰园的客人多是男客,但也是有女客的。不过少,多是妙龄女子来学九位玫瑰的歌声,自然也有来消遣,跳舞娱乐的,只是更加少。那位摩登女郎便是其中之一,刚跳完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时看向邱承臻。 邱承臻嗤笑道,“盯着我的姑娘多,你瞧着玫瑰园的舞女们也盯着我,不知道许公子说的是哪位?” 邱承臻之所以混迹夜场应付自如,多亏这身好皮囊。除却相貌堂堂,言谈也雅人深致,与旁的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比起来,自然出众得多。 许琢玉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只觉得邱承臻面厚,端起威士忌来。恰好苏芸出场,也不与邱承臻废话,眼睛只看着苏芸。 琢磨不透苏芸身上的魅力,无论何种风格的服饰,都能轻松驾驭,又能穿出别的韵味来。如今这般夜场女郎的装扮,艳丽妖娆。站在舞台上,唯有一束昏黄色灯光,自天花板投射下来,又添了些朦胧。果真如同红色玫瑰那般,勾起叫人靠近的欲望,却又害怕扎手。 转头想跟邱承臻说话,却不见邱承臻的人影。不出所料,在舞池里搜寻到他的身影,亦认出邱承臻的舞伴便是适才两人谈论的女郎。此刻站在霓虹灯下,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那女郎比邱承臻矮了一个头,但仍是高挑的身材。稍扬着头,好似与邱承臻说着什么。 许琢玉冷笑一声,自说自话嘀咕道,“还说不知道我说的何人。如今却又与人跳起舞来。” 不多时,苏芸两首歌毕,悄然退身往后台去。邱承臻也与那貌美女郎别过后回来。 “怎的这般早便回来了?”许琢玉打趣邱承臻。 邱承臻没有回答许琢玉的问题,失落的口吻说道,“她说焦竺曾经是她的租客,在咸宁。”